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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北海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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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惠能-虚待斋主人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0 15:50:43

六祖惠能-虚待斋主人
  张行昌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推开禅堂大门。
  一缕阳光随着“嘎嘎”的门轴转动声,从门缝挤进来,在一排排佛家弟子的光头上蹦蹦跳跳地过去,停在盘腿坐在禅堂中央的惠能禅师的紫色袈裟上面,融化了。
  这朝鲜国进贡给大唐天子的磨衲袈裟,是去年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来曹溪宝林寺向惠能禅师宣诏赐予的。惠能禅师并不十分爱惜,把它当普通僧服一样天天穿着,反复漂洗,紫色已经有些发红,肘部还磨出了沙眼,但上面的根根金线还是耀眼夺目,碰上阳光就闪烁起来。
  虽是白昼,整个禅堂光线黯淡,如浸泡在一杯浓茶里。四个墙角的大香炉飘散出缕缕檀香,在墙壁和廊柱之间浮动缭绕。
  禅堂里坐满了人,在此听讲的不仅有佛门弟子,也有儒宗学士,官绅商贾,和善男信女,都围着惠能禅师席地而坐,朱衣高履与短葛麻鞋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小小禅堂就像一个凝固了的旋涡。
  惠能禅师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两腮鼓起,大耳如轮,他讲法时总是双目微阖,塌陷下去的眼窝里笼罩着淡淡的阴影。他的众弟子,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道、法珍、法如,都围坐在他的身旁,如众星环拱着一轮明月。
  张行昌又捏了捏藏在腰间的利刃,眉头凝成了一个死结。
  他本是荆州当阳山玉泉寺的行者,奉新任住持普济禅师之命,前来刺杀惠能禅师。
  这一年是公元706年,即唐中宗神龙二年,禅宗五祖弘忍禅师的高徒,惠能的师兄,当年被则天女皇帝肩舆上殿、亲加跪礼的玉泉寺住持,神秀禅师,泊如示灭,了却尘缘。大弟子普济上座继位,嫉恨当年五祖弘忍将达磨衣钵传与惠能,遂起加害之心,派遣行者张行昌来刺杀他。
  张行昌挤进听讲的僧众中坐下,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玉泉寺不同。以前神秀禅师讲法,是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之上,面前的法桌上放着几堆经卷,受过具足戒的僧人侍立两旁,一般的僧众盘腿坐在下面,听他居高临下地讲经。他讲经细得过分,一个“如是我闻”的“如”字,可以旁征博引地讲一两天。而这个禅堂里所有的人都盘腿而坐,不分等级贵贱,惠能禅师面前也不见一本经书。他不像是在讲法,倒像是和大家一起聊天。但弟子们对他分外恭敬,此时惠能的大弟子法海趴下身子,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问道:“师父当年在黄梅时,作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语,以此得到达磨衣钵,请问师父,菩提自性,莫非就是‘空’?”
  “我的那个偈语,已经传遍天下,但天下人只知道我在谈空,却不知空为何物,何物为空。”整个禅堂静如止水,只有惠能禅师低沉苍凉的声音,“空,并非空无一物。若以为空无一物即是菩提自性,终日静坐即能成佛,就是邪见缠身,非我弟子。佛说,一日月为一小千世界,三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三千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之世界,尚多如恒河沙数。常有此三千大千世界在心中,方识得一个‘空’字。佛心之大,无边无际,所以无方圆大小,无上下长短;包容万象,所以无怒无喜,无是无非,无头无尾。此心中应有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天堂地狱,总揽乾坤,囊括宇宙,方称得上一个‘空’字。”禅师一直双目微闭,偶尔抬起眼皮,向外观瞧,忽然碰到了张行昌阴森冷酷的目光。别的僧众都在思索禅师的话,目光呆滞,只有他咄咄逼视着禅师,分外显眼。
  张行昌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额头上戴着一个寒光闪闪的戒箍,照亮了一脸的腾腾杀气。他身长过丈,很容易把他和身材矮小的本地人区分开来。
  惠能禅师曾经躲藏在大庾岭一十五载,时时要防备抢夺达磨衣钵的僧人追杀,早已磨练出了超乎常人的警觉。
  法海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师父为何说‘本来无一物’呢?”
  “世俗之人,不知世界之大,思想行为,皆从一己之私心出发,私心渺小,不能容一己之私欲,何有空地放无穷世界?当年我的神秀师兄,虽苦苦修行,然而未大彻大悟,世俗愚迷之念,常来侵扰,所以他说‘时时勤拂拭’。我为他言‘本来无一物’,正为了将他心中灰尘一扫而空,好放下无穷世界。有无穷世界在心中,世俗之尘埃,又岂能沾染,又何须拂拭?”
  张行昌紧紧握住利刃的手,不由得松了。他有点惊奇,早就听说惠能一个大字不识,今日看他讲起经来却头头是道,绝不在神秀禅师之下。
  惠能讲起那条偈语,正好打着了他的痛处。自从他皈依佛门,就一直想搞清楚,五祖弘忍为什么把达磨衣钵传给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南蛮子。他的偈语真比神秀禅师的高明吗?神秀禅师可是钻研了一辈子经书贝叶,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释卷,废寝忘食。想当年神秀禅师凭着满腹经纶,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女皇帝武则天,她虔诚地跪倒在一代禅学宗师的脚下。由于得到皇帝的扶掖,北门渐宗遂大行于天下,风声教化,遍及朝野。但征服了天下人心的神秀禅师,当年却打动不了五祖弘忍,得不到达磨祖师的衣钵,继承不了禅宗的正统!而这惠能,当时年仅二十四岁,到东禅寺才八个月,尚未剃度受戒,仅仅凭着四句偈语,就得到了达磨衣钵!神秀禅师可是跟着弘忍修行了二十年,坐破了七个蒲团。难怪北派渐宗门人觉得太不公平了。
  他再定睛看惠能禅师,想从他那张恬静安详的脸上发现其中的因缘。
  年逾古稀的惠能体态雍容如一尊佛像,四十多年前却不是如此……
  一
  那时他骨瘦如柴,脚下是一双草鞋,连着脚趾的麻绳快磨烂了。
  这个从岭南来的小樵夫,想象不到蕲州黄梅县双峰山深秋的寒冷,衣衫非常单薄破旧,比衣衫更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的脸庞狭窄,下巴很尖,因而头盖骨显得特别地大,一双分外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端坐在法座上的弘忍禅师,和肃立在他身边的弟子们。
  弘忍禅师微微前倾上身,凝视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何方人,来此为何事?”
  “我是岭南新州百姓,不远千里而来,想许身佛门,求得佛法。”尽管牙齿在打战,他的话语却很坚定。
  弘忍看他年方弱冠,衣不蔽体,说话却镇定自若,从容有礼,心中暗自惊奇,不想岭南还有此等聪慧之人。他沉吟了半晌,忽然仰天长笑。
  大庾岭以南在唐朝是蛮荒之地,犯人流徙之所,那里来的人是要遭到内地人耻笑的。
  这老和尚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在笑声中他的两臂微张,两片袈裟长袖摇摇摆摆,身子一颤一颤的,就像一只要冲天而起的白鹤。他笑够了才扭头问侍立在身边的大弟子神秀上座:“你看这小孩,像不像南山上跑下来的一只猴子?”
  众僧人哄堂大笑,只有神秀面色如常。他身材修长,面如朗月,目似点漆,眉宇间透出俊秀之气,倘若不是身着袈裟,又剃掉了须发,更像一位进京赶考的翩翩公子。也许是经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脸上是很难见到表情的。但他的内心却比一般和尚要透亮,此时正在疑惑:二十年来从未见他如此笑过,若其中没有缘故,一代宗师岂会如此癫狂?
  “这小蛮子也想作佛,天下无人作不得佛了。”
  “佛门净地,岂是你这样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瞎闹的,还是回家吃奶去吧。”
  站立在禅堂两旁的众僧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起嘲笑这小樵夫。
  “人有南北,佛性却无南北,岭南人如何就作不得佛?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下下智,以貌取人,岂是佛理?”
  他的这两句话仿佛是孙行者的定身法,令众僧人都哑口无言,只会呆呆地瞪着他。禅堂立刻安静下来。
  弘忍眯起眼睛再仔细打量这个能言善辩的小樵夫,仿佛永远也看不够。许久他才打破禅堂的寂静,慢条斯理地问:“你要来作佛,可读过什么佛经?”
  “弟子不识字,未读过书,只是上个月砍柴回家时,碰上了一个客商,在读《金刚经》,听他读到‘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心即开悟。”
  他话音未落,众弟子又是一片嘘声:“目不识丁还敢言开悟,真是大言不惭!”
  “《金刚经》我读了何止千遍,尚不敢言悟,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就连总是一本正经的神秀,脸上也掠过一丝风吹水面般不易察觉的笑影。
  “佛祖妙理,岂在文字?只会咬文嚼字,岂能证悟佛理?”小樵夫面对和尚们的讥笑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分辩。
  弘忍举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问道:“你悟出什么?”
  “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
  弘忍心头一动。他反复默念着“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这句话就像是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来的,不禁暗暗想到:这小蛮子天资过人……
  但嘴上却说:“一派胡言。你既已悟道,为何还跑到这里来?”
  “弟子问那客商从何处得此经,客商说是在蕲州双峰山东禅寺弘忍禅师处,弟子就安顿了老母,步行乞食到此,愿皈依佛门,修成正果。”
  “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众僧人都举起手来指着站在禅堂中央的小樵夫,哈哈大笑。一片片宽大的佛田衣袖在禅堂里舞动,如团团火焰,要将中间的小樵夫烧死。
  “此寺虽然鄙陋,却是达磨祖师衣钵存放之地,从不收留南边来的人,”
  弘忍禅师说这话时,僧人们还余兴未消,他们真想劝弘忍禅师让这小樵夫在禅堂里多呆一会,他们好好开心一下,但他们接着就要吃惊了,只听弘忍禅师说道,“但佛说众生平等,老衲念你不远千里而来,就破一次例,留你在此地做个行者。”
  众僧人面面相觑,眼睛都成了铃铛。
  小樵夫已经跪在地上,行了五体投地的顶礼。他抬起头来,很专注地凝视弘忍禅师,看到弘忍禅师的眼角微微弯出几道波纹,似乎也在凝视着他,但口气依然冰冷,面孔也依然板着,问道:“你俗姓什么?”
  “弟子姓卢。”
  “卢行者,到槽厂做活去。”
  2
  几位大弟子中忽然站起一人,只向惠能禅师微微鞠了一躬,径直问道:“师父,心中若有此无穷世界,菩提又放在何处?此心又如何动?”
  这和尚声若洪钟,腰杆笔直,大半个脑袋已经脱发,铮光瓦亮,不用再剃除了。他的背影张行昌觉得眼熟,待他稍稍转过身来,张行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是他一路上嘀嘀咕咕最怕见到的人,他法名神会,曾经在玉泉寺跟神秀禅师修行多年,后来又投奔了惠能禅师。十年前张行昌投奔到玉泉寺时,这位神会和尚还没有走,两人打过几次交道,现在张行昌生怕他认出自己来。
  “菩提却不在世界中,”惠能答道,“菩提在自性中。但世俗之人,不得见之。因为世俗之人,心动无常,杂念丛生,将自性遮蔽。人之心动,如同水流,前念方生,后念又来,绵绵不绝,利刀难断。前念生即为过去心,后念来即为现在心,念未来即为未来心。过去心过去,未来心未来,现在心了不可得。心中思想现在,现在已成过去,所以人心不能把握现在。佛心却不如此,前念已去,后念未到,佛心止于此地,此地即为《金刚经》所云‘无余涅槃’,菩提自性,只在无余涅槃中。”
  “前念不生,后念不到为涅槃,那睡觉岂不就是涅槃?”神会放肆地说道。
  僧众中有人笑了起来。
  “睡觉为有余涅槃,非无余涅槃。心无烦恼即是有余涅槃,心常寂灭念念不生,方为无余涅槃。”惠能沉吟片刻,反问神会,“你以为睡觉可笑吗?
  若不是天天睡觉,你岂能活到今日?“
  僧众又笑。神会挠了挠脖子,也憨笑起来,但他又发问道:“心中无念,岂不就是空无一物?师父刚才为何又说,空无一物,不是菩提自性呢?”
  “空无一物,是有余涅槃,它还有一个‘空’啊,‘空’也是一念呀。连‘空’也没有,方是无余涅槃。所以我说‘本来无一物’,不是说‘空无一物’。‘本来无一物’,连‘空’也没有呀。我的神秀师兄饱读经书,岂不知道‘空’?但他四大皆空,独‘空’未空,所以不能见菩提自性,才须时时拂拭呀。”
  神会仍是不解,又要发问,但此时梵钟响起,已到了日中进食时分。
  僧众们都站起身来,张行昌也随着人流走到了禅堂外。
  日光烨烨,南华山草木葱茏,一碧如黛。大庾岭岭如笔架,绵亘千里。连山逾岭,桃李缤纷。山涧中乱石夹立,一条瀑布从空飞坠,迸珠嘎玉,轰震山谷。
  曹溪之水,由山涧流出,在日光下如一条发亮的玉带,九曲回肠,流入天际……
  二
  弘忍禅师推开两扇门,狂风冲进禅房,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忙用力撑住拐杖。他手搭凉棚向外望去,满山冰花玉树,真如西方净琉璃世界。大雪已经连着下了几个昼夜,彻夜都听得见禅房外结冰的树枝被狂风摩擦得铮铮有声。呼啸的狂风里时而卷出几声虎吼狼嚎,在空阔的山谷间回荡,比平日更加阴森恐怖。半夜里南面墙外轰然一响,将禅师惊醒,原来是积得太厚的雪褥从禅房顶上滑落下来。他抚摸着冰凉的左腿,想到它要疼得更厉害了。
  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他都要把全寺巡查一遍。但这几年来他越来越力不从心,左膝从秋天起就隐隐作痛,如今每走一步就像有把刀子在里头割一下。
  在这冰天雪地里挪步,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根支撑地面的竹拐杖上,如一个“人”字。
  僧人们忙着扫雪,见他过来都合掌鞠躬。石阶上的积雪已经冻结,一位僧人扶着他上去,才没有滑倒。东禅寺正在双峰山两峰之间的山坳上,上到高冈,弘忍拄杖仰面观瞧,连绵的峭壁上有石片棱棱怒起,在冰雪覆盖下似一匹凝固的瀑布。在高高山顶之上,一座佛塔如宝剑插天,耸入天穹。
  漫天大雪将莽莽乾坤化作一片银色波涛,这洁白的佛塔就是万丈狂澜上一个尖尖的浪峰。达磨祖师所传衣钵,就藏于佛塔之中。弘忍每每看到佛塔,总不禁潸然泪下。
  几年来这条腿只要一犯病,他就要想到身后之事。自己虚度一生,禅宗佛理并未弘扬发展,色身消殒后去到西方净土,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
  如今年事已高,不知还能挨过几时,满院僧人中却没有彻悟之人,可传衣钵,叫我如何放得下心来?大弟子神秀虽然跟随自己修行了二十多年,饱读经书,深孚众望,但他只会寻章摘句,并没有悟透禅机,不堪大用。如果他始终开不了窍,禅宗一脉,岂不就此断绝了?
  想当年达磨祖师预知东土震旦有大乘气象,不远万里,渡海东来,在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载,最后将衣钵传给二祖惠可,告知一百年后当出上根之人,将禅宗发扬光大。如今离达磨西归已经有一百多年,这上根之人,却在哪里?如果禅宗一脉不仅未发扬光大,还在我手上断绝,即使堕入阿鼻地狱,也难消罪孽。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只觉得阵阵阴风涤荡胸臆,全身三百六十个毛孔,都插上了冰刀雪剑!
  他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过了藏经楼,过了禅堂,过了职事堂,来到香积厨,一阵清香飘了过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他循着清香走去,见到梅花,也就见到那个每天清晨总在劈柴挑水的卢行者了。
  他的衣衫竟还是几个月前刚来时的那一身,现在肩肘处已经磨成碎片,在狂风中飞舞。那双草鞋想必早已磨烂,不然为何在冰天雪地里打着一双赤脚?鲜红肿胀的脚在雪地里行走着,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身体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单薄,还不如拿在他手里的那把大斧粗壮。他使尽全身力气将大斧扬起,再奋力劈下,直立的圆木就“喀嚓”一声脆响,裂成两半,飞落在地。每劈开一块木头,他就要长嘘一口气,但热气还未等出口,就被狂风吹散了。
  每天清晨弘忍走到这里,总要远远地端详他半天,既是欣赏他,同时也担心他的安全。隆冬季节山中野兽无处觅食,便在寺院周围出没,僧人们轻易不敢出寺院,每天清晨上山砍柴,就很危险了。弘忍真担心他哪天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从未遇险,冥冥中仿佛真有佛祖保佑。他又想起这小樵夫刚来时说的话:只要明心见性,一悟即到佛地。自己苦苦修行了一辈子,悟出这点滴佛理,却被小樵夫一语道破。天资如此聪慧,莫非就是菩提达磨所说上根之人?只是可叹你来得太晚,如果早来十年,读遍经书,我就可以将衣钵传给你。你来得如此之晚,小小年纪,目不识丁,如果把衣钵传给你,众僧人焉能服气?我已是灯枯油尽,如何来得及教化于你?
  几株梅树,只开白花,与冰雪浑然一色,煎绡零碎,装点青枝瘦干。
  狂风吹落花瓣,片片飘洒,不知哪片是雪,哪片是花。白梅花落在地面,便隐身在冰雪丛中,来也无踪,去也无迹,只有一股幽香气息。
  卢行者已经劈完了柴,抱起木柴走进了火房。弘忍又想到他的另一句话:诸佛妙理,岂在文字?是啊,难道一定要读遍经书,才能继承衣钵?
  衣钵只应付与彻悟之人。而佛理也不是在文字中可以寻觅到的,多少僧人读了一辈子经书,还未摸到门径。梅花的那股幽香沁入他的肺腑。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这小蛮子,真是一朵隐身在冰雪里的白梅花吗?
  只有老衲能闻出你的清香。
  狂风袭来,面如刀割,他的心头又一动:佛门本是净地,出家人自然四大皆空,但放下了酒色财气,却未必放得下一衣一钵。禅宗已传五代,每代都有多少僧人为了争这一衣一钵,勾心斗角,甚至白刃相拼!如果将衣钵传与你,就要给你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我在禅堂故意嘲笑你,也是为了你不至于锋芒太露,遭到众人嫉恨呀!
  弘忍踱回禅房,唤来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侍者和尚,吩咐道:“你从我的衣橱里取出那件旧夹袄,送与槽厂的卢行者。”
  侍者和尚取出夹袄,向弘忍唱了个喏,正要出去,弘忍又突然将他喊住,沉吟片刻,说道:“算了,你还是把它放回去吧。”
  3
  溪水均匀地流淌在如砥平石上,如铺开了一片琉璃。曹溪两岸,松竹交映,桃李争妍,青枝绿叶间莺啼蝶舞,翠草丛中山鹃争发,盎然一片春意。
  宝林寺在南华山的半山腰里,惠能禅师和他的两位大弟子,法海和神会,走出山门不远,就听得见喧闹的溪水声了。惠能午后有出寺散步的习惯,总是独自一人,今日不知为何,叫上了他的两位弟子。
  三人沿着溪水向上游漫步,惠能禅师良久不语,两弟子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终于,他回过头来问道:“神会,你在玉泉寺多年,最近可听到什么消息?”
  “师父指的是何事?”神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我昨夜做了一梦,梦中神秀禅师与我道别。”
  “啊?果真如此?”两弟子非常吃惊。
  岭南在唐代是蛮荒之地,经年累月不与内地通消息,神秀禅师圆寂之事,至今无人得知。惠能禅师并无特异功能,他只是从今日那个高个子行者的满脸杀气上,猜想到的。弘忍禅师将衣钵托付于他,已是五十年前的事,除了神秀师兄所在的玉泉寺,再不会有僧人想得起来这一衣一钵了。
  而神秀如果在世,是绝不会派人来刺杀他的。也就是去年,唐中宗要迎请神秀禅师入宫廷供养,以便随时讨教佛法。神秀再三推辞,还向皇帝举荐了惠能:“南方韶州有我的惠能师弟,得弘忍师父密授衣钵,传佛心印,我不如他,陛下可向他请教。”这才有了中宗皇帝派内侍薛简宣诏赐衣的事。
  神秀虽然对弘忍师父没有把衣钵传给自己耿耿于怀,却不失一代宗师的风范,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再说,一位年轻的行者,自己绝不会有继承衣钵的想法,不受他人的煽动指使,是不会犯此杀人重戒的。刺杀他无非是想得到禅宗的正统地位,这应该是新任住持想干的事。这样想来,神秀师兄肯定已经圆寂了。
  惠能去年如果接受皇帝的邀请,是可以和神秀师兄见上一面的。但他害怕神秀手下的弟子们加害,同时也不愿违犯佛门清规:既然已经许身佛门,如何能够重返尘世?
  “法海,你明日派人去荆州打探一下吧。”
  “是。”
  “我近日思量,此身离大去之期也不远了。”
  惠能说得很平静,两弟子更加吃惊:“师父身体一直康健,何出此言?”
  惠能没有回答弟子的问话,接着说道:“我灭度之后,除法海外,其他弟子不要再留在此地,应该各去教化一方,弘扬我大乘佛法,普度天下苍生。”
  他说得这样严肃,两位弟子感觉到不是笑谈,想不通禅师无灾无病,为何突然留下遗嘱。
  “师父,”法海问道,“弟子冒昧相问,师父百年之后,衣钵将付与何人?”
  在惠能众弟子中,法海修行最早,而神会智慧最高,两人当是继承衣钵人选。
  法海为人忠厚谦虚,今日听到惠能谈及后事,要众弟子散去,独留他在此地,以为师父的意思自然是将衣钵授与他,他自知悟性不及神会,发此一问,是有意谦让于神会。
  (这位法海和尚,在惠能禅师圆寂后将他的语录收集整理,编成《六祖坛经》,详细记录了惠能禅师的思想,是禅宗最重要的经典之一。)
  “我今日请你们跟我出来,正为说此事。”惠能看着两位大弟子,他们此时也在凝视着他,“当年我从弘忍师父那里得到了达磨祖师衣钵,仓皇奔逃,命如悬丝,隐于大庾岭中一十五载,历尽艰辛,九死一生,当时就曾立下誓愿,今后绝不让释家弟子再为这一衣一钵自相残杀。求法之人四大皆空,为何放不下一衣一钵?禅宗已传六代,如今当弘扬于天下,不必一脉单传,你们都是我的弟子,各去教化一方,度尽众生,不比计较这一衣一钵好吗?”
  两位弟子都躬身合掌道:“师父付嘱,弟子谨记。”
  三人已走近山涧,鸣流下注乱石,两面悬崖峭逼如门,中通一线。丛竹修枝,郁葱上下,青松紫蕊,倒挂蓊苁。涧中水流渐急,滔滔汩汩,阵阵雪浪,喷薄而下。
  “师父,”神会又发问道,“师父今日在禅堂中说,前念已去,后念不生,在无余涅槃中,方能见菩提自性,我寻思半日,仍是疑惑,心中无念,就不能思索,如何见得了自性菩提?”
  “菩提自性,岂是思索可得?”惠能的脸色阴沉了,“你跟随我修行多年,时至今日还未悟透‘不二法门’,真令我失望。”
  神会默然。他是惠能最聪明的弟子,最喜欢刨根问底,但也每每遭到惠能的责骂,其实是惠能有意栽培他,禅宗当头棒喝之法,就是从惠能开始的。
  “思索之时,我是我,物是物,物我两分,菩提难觅。譬如你思索‘神会’,所思之‘神会’,真是你神会吗?你所思之‘神会’,是过去之‘神会’,不是现在思‘神会’之神会,你明白吗?你所思之‘神会’,是一个死神会,非真神会也。你且告我,神会是谁?”
  神会被问呆了,半天才说:“真不可思索。”
  “当你思佛之时,佛即离你而去。佛是佛,你是你,这就是‘二’。
  佛说:‘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所以不离自性,不可断绝。
  这就是‘不二法门’,你明白吗?“
  神会苦思冥想了半天,才又说道:“思索不能觅菩提自性,但若不思索,菩提自性,又如何出?”
  “前念过去,后念不生,并不是一念也没有。不是还有前念后念吗?
  所谓无念,乃是心不染着。一切都在心中,但一切都不染着。玄奘大师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是无念。只要自心洁净,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能来去自由,通用无滞,自在解脱,名‘无念行’。上根之人,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见诸佛境,至佛地位。“神会又呆了一会,说道:”《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说‘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莫非即是此意?“
  “有点开窍了。”惠能微笑道。
  “但他后来又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是此意?”
  “‘无所住’即是心不染着,不是此意,却是何意?”
  “难怪他说‘应如是住’,‘应无所住’,却不说应住于空。”
  “是啊,”惠能高兴地拍了拍神会的肩膀,“一部《金刚经》,哪里有一个‘空’字?我的偈语里,哪里有一个‘空’字?”
  不觉已行至涧口,两面峭壁渐渐夹紧,一条瀑布自崖顶飞落,上端白珠乱跳,有当关扼险之势;中段奔流湍急,如万箭齐发,暴雨倾盆;下边水石融合,如一匹白练迎风摇摆,变化万端。风撼巅崖崩巨石,雷喧涧壑走惊湍。
  再往前去,脚下已无路可行,峭壁上只有浅坑深孔,刚能容得下脚尖,可以攀缘而行。仔细看那瀑布水帘之内,隐约有车盖般大的一个石洞,洞口有倚壁倒挂的奇松怪藤交错纠结在一起,将它遮蔽得严严实实,黑如锅底。一只老猿发现了他们,尖声啼叫,攀着粗藤串进了山洞。
  三人止住了脚步,惠能回头问道:“那水帘下的洞穴,你们进去过吗?”
  两弟子都摇头。
  “我们回去吧。”
  三人往回走,惠能突然问道:“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你们认识吗?”
  法海正欲开口,神会抢先说道:“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
  没想到惠能劈面一掌,打得他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没等他站稳,惠能严辞责备:“我说了无名无字,你还唤作本源佛性,你以后就割把芦苇盖个茅庵居住,做个咬文嚼字的知解宗徒!”
  三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禅堂外的那棵参天巨柏,已经偷偷换了一身绿叶,把原来架在铜枝铁干间的那个空巢,渐渐隐藏起来。而巢的主人,一只丹顶白羽的仙鹤,冬去春回,独立在树梢上嘹亮地鸣叫,直叫得山花怒放,柳絮翻飞,连泉水在青石上的呜咽之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了。
  众僧人都在禅堂里等着弘忍禅师讲法,梵钟响过几遍,法座上还是空空如也。这可是几十年来头一回。弘忍禅师平生极为守时,开坛讲法总是第一个到禅堂,从来容不得别人迟到。僧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有神秀心里清楚,昨天夜里弘忍禅师又咳出了鲜血。
  过了许久,门外的那只仙鹤一声长啼,冲天而起,转眼已入云霄。众僧人回头看时,侍者和尚把弘忍禅师扶了进来。他的那条左腿,已经完全承受不了体重,是随着身体在拖动了。
  弘忍禅师坐定之后,良久不语,目光在僧众中来回扫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要找的是那个卢行者。但他失望了,自从那次在禅堂里遭到耻笑之后,他再也没有来禅堂听讲。
  他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袍里,袈裟被撑得鼓鼓囊囊。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他却没有脱去冬装。只见他的喉头动了好几下,才说出一句话来:“今日我不讲法,只问诸位一件事情。”他沉默了一会,看了看众位僧人,继续说道,“如何脱离生死轮回?”
  禅堂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僧人们的呼吸之声,没有人站出来回答。
  大家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是谁也说不清楚的,生老病死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脱离不了因果轮回吗?古往今来何人解脱得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弘忍禅师又开口道:“人生在世,苦海无边,生死轮回,代代相传,因果业报,永无止息。愚迷之人,只知今生乃前生报应,又是来世福源,所以一心修善修福,寄希望于来世得好报,却不知解脱生死轮回,不受因果业报,就在今生。
  只有上根之人,有大般若智慧,方能大彻大悟,超脱轮回,修成正果。你们每人作一首偈语,拿给我看,如果谁能领会佛法大意,即将达磨祖师衣钵,托付与他。“最后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禅堂里立刻泛起层层涟漪。
  僧人们仔细观瞧弘忍禅师,他的脸色苍白,塌陷的两腮已经看得见牙齿的轮廓,眼睛并不看着众位僧人,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半天都不眨动一下,只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可以显出他还活着。去年冬天弟子们见他身体已经很虚弱,屡屡劝他清晨不要再起来巡查,他执意不听。眼看着冬天就要过去,他的痰中却带出血来,两个月来病情日见沉重,僧众们私底下议论纷纷,但谁也没想到他今天竟提出托付达磨衣钵,要交待后事了。
  众僧人有的窃窃私语,也有的暗自沉吟,都在想着弘忍禅师的话,想着多少僧人梦寐以求的达磨衣钵——得到达磨衣钵就意味着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这可是千载留名的事——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颂偈。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神秀上座身上。神秀是弘忍的当家大弟子,平时最得师父赞赏,如今已经做了教授师,多次代替弘忍开坛讲法,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只见神秀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一定又是在经书贝叶里寻章摘句,但许久也没有出来颂偈。
  满堂弟子,竟无一人作得了偈,弘忍禅师心中一片凄凉。他又说道:“菩提自性,非思索可得,彻悟之人,屙屎放尿,皆是佛事。即使轮刀上阵,生死攸关之时,也能瞬间识佛。谁有偈语,不要迟延,速速颂来。”
  僧人们继续交头接耳,有人说:“神秀师兄现据上座,还作了教授师,住持之位,非他莫属,我们还凑什么热闹呢?”
  “是啊,便是作偈,谁还作得过他?日后他继承了衣钵,你我还要仰仗他提携,现在出头作偈,有意与他争执,岂不是不识时务?”
  神秀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他,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寻思:“达磨衣钵,师父定是想传授于我,不然昨夜吐血后,为何单单召见我?
  召见之时,他已对我明言,要将这东禅寺托付于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大家作什么偈语?“转念又想,”他是怕僧众中有人不服,所以才用心良苦?只是到底该作个什么偈语,才能合他的心意呢?“
  他几次双手合十要张口,但一看到弘忍禅师瘦骨嶙峋的病体,又把嘴闭上了。他饱读经书,深知佛法的博大精深,要想在一个短短偈语里证悟出超脱生死轮回的道理,何其难也!他生怕一时仓促,作了一个坏偈,惹得天下僧人耻笑,反而坏事。但是这样拖延着老不颂偈,如果别的僧人出来颂偈,他却如何是好?即便是没有僧人颂偈,就这样一直尴尬下去,弘忍师父该如何收场?心里越是急越是慌,脑子越乱,偈语更是作不出来。
  他用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越擦越多,粘乎乎的,原来手心里也满是汗水。
  整个禅堂,如一潭死水。
  “你们回去吧,”弘忍让侍者和尚扶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各人自去作偈,明日颂来。”
  他挪步到禅堂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对禅堂的堂主和尚说道:“你去晓谕全寺,不论僧俗,皆可作偈,达磨祖师衣钵,只授得法之人,不论贵贱尊卑,年长年幼。”
  4
  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天还没有完全黑,依稀看得见透明发亮的雨丝根根紧密,斜着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罩住了整个南华山。小花园里的树木仿佛笼着一团烟雾,杨柳的长条低垂不动,桃树李树上弱不禁风的花朵,一瓣一瓣断断续续地坠落在地。细雨粘湿了石阶上的青苔,偶尔有几滴钻到屋檐底下,在窗纸上还没歇住脚,就沁透了。
  唐时僧人过午不食,张行昌中午进食以后,就在寺院后半部分的小花园附近转悠,寻找夜里进去行刺的路径。惠能禅师就住在小花园里。这突如其来的小雨似乎要帮他的忙,刚到黄昏天色就暗淡下来,五步之外看不清对面的人。腹中虽然有一些饥饿,但看到花园的围墙非常低矮,他倒不担心翻不过去。没想到就寝的钟声响过,万籁俱寂之后,他看到花园的门板在微风中摇晃了几下,原来没有上锁!但他到底做贼心虚,还是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爬上墙边的一颗梧桐树,翻墙而入。
  他双手抓住墙沿,滑下身子,双脚落地时没有任何声响。然后像一只轻盈的狸猫,一闪身就到了窗下。他身子靠在墙上,定了定神,慢慢将脑袋抬到窗前。
  窗纸已经被雨水沁湿,手指轻轻一抹,就破了一个小孔。他把一只眼睛凑进小孔,看见一丈见方的禅房里,只放着一张床一张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粒火苗和着微风在舞蹈,漂黄了四面空空的墙壁。
  惠能禅师斜靠在床上。他已经脱了袈裟,身上只披着一件缁色海青,前襟敞着,露出胸前一对低垂的乳房,和那鼓起的肚子上酒杯般的肚脐。
  院子里靠窗有几棵芭蕉树,细雨本来无声,落在硕大的芭蕉叶上,却奏出丝绸摩擦一般的音乐。
  而禅师的床也靠着窗棂,他似乎是在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张行昌想起了他在禅堂里说过的话:前念已逝,后念不生,即是无余涅槃,可觅无上菩提……
  现在他已经禅心入定了吗?
  张行昌在玉泉寺做了几年行者,并没有点滴收获,今日只是听了惠能几句闲话,一字一句,却像钉子一样敲进了心里。先前以为弘忍禅师把衣钵传授给他,自然是老糊涂了,现在却觉得是他天生一张巧嘴,很有迷惑人心的本领,把弘忍禅师迷惑住了。
  张行昌躲在硕大的芭蕉枝叶中,等着惠能禅师就寝。一阵风吹开了房门,门轴“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张行昌身子一紧:原来他连房门也没有关!
  他可是从接过达磨衣钵的那一天起,就被人一路追杀,在大庾岭中躲藏了一十五载,九死一生,如今竟然敢夜不闭户?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桌上的油灯灭了。
  四
  晨钟响过,霞光渐起,满山的树木已显出疏疏密密的阴影。堂主和尚早已起身,正在洒扫庭除,无意中朝墙壁扫了一眼,忽然看见墙上不知是谁写下了一首偈语,凑近了看时,认清是这样的四句: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等到弘忍禅师让人扶着走来的时候,那面墙下已经围满了人。
  众僧人给弘忍禅师让开了道,他走到墙边,面对墙上的偈语沉吟起来。众僧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评价。凝视了许久,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闭上了眼睛,闭了好一会,腮上本来松垂的皮肉被拉得更长,嘴角抿出了两个小坑。他已经从笔迹上看出是神秀所作,却故意问旁边的僧人:
  “你们知道是何人所作吗?”
  众僧人不敢贸然作答,一个老和尚说道:
  “这一笔好字,怕是只有神秀上座才写得出来吧。”
  “是啊,”旁边另一个僧人应和道,“除了神秀上座,何人还有如此才华,作得出如此绝妙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比赋之妙,可与当今王杨卢骆媲美,而境界之高,恐怕王杨卢骆还有所不及。‘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十字说尽释家弟子一生事,依此修行,必无大谬。”
  “是啊,”弘忍沉吟良久,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僧人们,才微微点了点头,不太自然地称赞道,“依此偈语修行,可免堕地狱,脱离轮回,有大利益。”他又吩咐堂主和尚,“去摆一副香案来,以后不论僧俗,路过此地,都要对此偈语焚香祷告,恭敬行礼,众人要天天念诵,依此修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成正果。”
  禅师一发话,众僧人都高声念诵起偈语,引来了越来越多的僧人,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这偈语已经传遍了全寺。
  弘忍禅师拽了拽堂主和尚的衣袖,堂主扶着他从人群中出来,走到一僻静处,弘忍吩咐道:
  “你这两日就守在偈语前,观察众人作何议论,有另作偈语者,速来告我。”
  堂主点点头。
  “此事不可告诉他人。”弘忍又说道。
  堂主心中疑惑:既然已有神秀上座的偈语,师父还要什么偈语?莫非神秀作得不好?如若不好,为何又吩咐摆设香案,焚香礼拜,还要众人依此修行?
  此时弘忍看到了躲在远处的神秀。他向神秀走过去,神秀急忙迎上前来,两撇眉毛像燕子的翅膀飞动起来,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内心的狂喜。
  刚才他远远地看到弘忍师父对偈语大加称赞,以为大功告成,达磨衣钵,非我莫属了。
  “墙上的偈语,是你所作吗?”弘忍问道。
  “正是弟子所作,”神秀双手合十,深鞠一躬,欣喜地答道,“弟子不敢妄求祖位,望师父慈悲,看弟子还有点滴智慧吗?”
  弘忍又沉吟良久,叹了口气,说道:
  “从你作的这个偈语来看,你还没有认识本心,见识本性,只到门外,未到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如隔山打鸟,缘木求鱼。无上菩提,只在言谈之间,即能见本心本性,不生不灭。长如海枯石烂,短如白驹过隙,随时随地,皆能融通无滞。万法归一,一即一切。你只是解悟经义,却并未证悟佛理,离菩提境界,还有很远啊!”
  神秀听了弘忍的话,如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冷入骨髓。昨日他一宵未眠,绞尽脑汁,苦苦思量,才得了这四句偈语,自以为绝妙,本想亲自念颂给弘忍,但又怕落下妄求衣钵的口实,所以才趁着夜深人静,写在了禅堂外的墙壁上。没想到还是不合弘忍师父的心意。此时他茫然不解,难道无上菩提真像师父说的,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师傅昨日不是还说,屙屎放尿皆是禅吗?
  弘忍看出他的失意,又安慰他说:
  “老衲已说过,此身灭度之后,要你料理这东禅寺大小事务,但你只有如此见解,深深令我失望,如此见解,是得不到达磨衣钵的。你回去再作一个偈语,如果能入得门径,就将达磨祖师衣钵,传付于你。”
  神秀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苦修苦行了半生,饱览经书,竟然还没有入门!
  是不是师父今日太苛刻了,话说得过分一点?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行礼告辞了。
  5
  张行昌溜到半敞着的房门外,探头向内观瞧,只看见惠能禅师和衣侧卧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面孔。佛门弟子行住坐卧都有规矩,睡觉必须向右侧卧,两腿交叠,面孔朝外。张行昌担心惠能禅师没有睡着,竖起耳朵静听。没听见禅师打鼾或翻身的声音,倒听见风声渐起,雨渐渐地大了。
  他的脸感觉到了冰凉的雨滴,也听见东南方滚过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如同一队悬枚疾走的士兵,人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刀戈撞击的声声脆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那支队伍越走越近了,杨柳的长条款款摇摆着迎接他们,竹枝开始在禅房的屋檐上拂动。头上脸上的雨水汇聚起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
  又过了一会,声音更大了,如春天的潮水涨上海滩,万马凌空,势不可挡!
  雨水如根根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他的衣衫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
  越来越猛烈的东风从他身上擦过,将半掩着的房门完全推开,冲进了禅房。“吱吱嘎嘎”响过之后,惠能禅师依然毫无动静,如同一尊卧佛。
  张行昌有点按捺不住了。如果惠能天生就不打鼾不翻身,还空等一夜不成?
  他一步跃进禅房,贴在墙边。
  风声越来越大,如昆仑倾倒,千年积雪轰然落下,一泻万里。张行昌离惠能禅师只有两步。他只要一跃而起,就可以完成使命。他从腰间慢慢抽出匕首,寒光一闪,心脏猝然紧缩。
  突然万籁俱息,一道闪电射进禅房,在惠能禅师身上扫了两下,张行昌看见他果然面孔朝外,一只手托着腮,双眼紧闭,睡得很安详。紧接着响起几声闷雷,好像有巨大的车轮从禅房顶上碾过,整个禅房都摇晃了一下。
  张行昌下意识地靠在了墙上,他害怕这巨大的声响将惠能禅师惊醒,但床上一直没有动静。
  张行昌重新站稳了脚跟,又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他没有一跃而起,而是慢慢站直了身子。
  匕首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依然放射出道道寒光。风雨声重又响起,他却完全听不到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心理,想到一代宗师,就要死去,一把小小的匕首,就可以断绝他的所有思想,他忽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又想起出家人的第一条戒律:不杀生。这些天来他一直想着这条戒律,知道自己犯此大戒,死后要下地狱。但他总是这样想:北门渐宗要想取得禅宗正统地位,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总有人要背着杀人的罪孽下到地狱里去,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他终于横下心来,将匕首举起——
  一道闪电又像插天的利剑划开天穹,把张行昌举着匕首的身影拉长,一直映到惠能身上。禅房里的一切都在瞬间闪闪发亮,张行昌突然看到——
  惠能禅师竟然睁着眼睛!
  五
  禅堂外面的那堵墙边,香案已经摆下,青烟袅袅升腾,引来了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一个个跪倒在蒲团上,对着神秀上座写在墙上的那条偈语,顶礼膜拜,仿佛这偈语也像泥巴捏的佛像一样,能够赐予他们许多幸福。
  堂主和尚终日坐在树荫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聊得很。连日来只听到僧俗人等对墙上偈语的一片赞扬倾慕之声,他不相信还有人敢出来作偈,以为弘忍禅师那一日的吩咐,是多此一举,让他白白傻坐在这里。
  到了日中时分,人群消失了,寺院里响起了枯燥的蝉声,柏树上的那只仙鹤,也把头插进翅膀,在绿叶丛中安眠。堂主和尚进食回来,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就打起盹来,嘴里流出的涎水打湿了衣襟。
  他走了过来。
  他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高出他的头顶许多。那特别大的头盖骨,在烈日下反射着光亮,如同一块白铁。他赤裸着上身,胸前白汪汪的汗水都流到肚皮的皱褶里,系裤子的草绳浸得湿淋淋的。他本来是背草料到槽厂去喂马的,路过这里。
  在寺里干了半年多粗活,个子没有长高,身板倒厚了一些。
  草料压得他直不起腰,他却不知道放下来,而是歪着头朝墙上看,全神贯注地看那字迹,许久才过来推了推堂主和尚,问道:
  “请问堂主师父,这墙上写的是什么?”
  堂主悠悠然睁开眼睛,乜斜了一眼,看到一大堆草料好像要倒下来,压在自己身上,吓得赶紧站起身。待他看清楚了是卢行者,气愤地哼了一声,怪他惊醒了自己的好梦:
  “哼,你不做活,跑到这里来做甚?”
  “我是路过这里,请问和尚,这墙上写的是什么,为何要摆香案供奉它?”
  几天以来,只要有人路过此地,就必定高声念那墙上的偈语,堂主听了何止千遍,现在一听到这偈语就头昏脑胀,像有苍蝇在头顶盘旋。现在卢行者还过来问他,要他自己读这偈语,就像要他把苍蝇吃下去。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不识字吗?不会自己看!”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脸憨态:
  “师父还不知道吗?我就是不识字呀。”
  堂主一听更生气了:
  “你连字也不识,还管人家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刚才吃得太多了?”
  “不识字就不能作偈语吗?佛祖妙理,又岂是文字可得?”
  堂主一楞,接不上话,此时才真正清醒过来,仔细打量卢行者。他见卢行者和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却不知道把草料放下来,草料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小蛮子,傻头傻脑的,却有一肚子歪理。于是板起面孔训斥道:
  “都过了几日了,你还不知道神秀上座的偈语,亏你还在寺里呆着。”
  “我是听说了,所以来看看。”
  “你今天才来看?真是个夯货!弘忍师父说,依此修行,可成正果,你要想在这寺里混下去,就赶快把偈语背下来,不然神秀上座以后继了位,小心他叫你卷铺盖滚蛋!”
  “背它干什么呢?”
  “你从岭南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只要你天天背诵这偈语,就能求得佛法。”
  “这偈语真有如此法力?”
  “你还不信?听我给你念来,”堂主很不情愿地吃起了苍蝇,“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
  他凝神敛气,闭上眼睛默念了几遍,说道:
  “好倒是好,了还未了。”
  “什么?”堂主怒气冲天,用手指着卢行者,抖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从来到寺里的第一天你就喜欢吹牛,做了半年行者,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真是冥顽不化!神秀和尚读的经书,摞起来比你的人还高,他作的偈语你也敢说‘未了’,你倒‘了’一个给我看!”
  那捆草料还背在身上,他就那样站着歪头想了一会,眉毛往上一挑,额头上堆起几道皱纹,就说:
  “菩提本非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堂主小吃一惊,心中暗想:这小蛮子虽不识字,倒还真能诌出偈语来。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怔怔然看着卢行者,半晌才说: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请和尚把我的偈语,也写在墙上,让大家评判一下吧。”他背着草料想鞠躬,吓得堂主后退了两步。
  “什么?你才作了几天行者?还不认得佛经上的半个字,竟然如此狂妄?”
  “佛说众生平等,下下人有上上智,求道者不可轻于初学。”他继续恳求道。
  “你你你……”堂主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倒不敢申斥他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喂马吧。”
  “和尚不肯替我写吗?”他问道。
  “要写你自己写,你想出丑,还要拉我垫背不成?”
  “和尚不知道我不识字吗?”
  “既然连字也不识,还要作什么偈语,真是天大的笑话。”
  堂主不原再和他纠缠,甩一甩衣袖,径直走进了禅堂。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背着一捆喂马的草料。阳光打在地上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6
  张行昌此时站立在禅房中央,和惠能禅师相隔不到两步,惠能禅师正仰视着他,他的眼睛似两潭秋水,映出张行昌举着匕首的狰狞嘴脸!张行昌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丑恶,眼前一黑,身体仿佛被闪电击中,高举着的双手竟然僵硬了,无法放下来。他的双腿发软,身子摇了一摇,晃了两晃,好不容易支撑着没有倒下——
  待他定住三魂六魄,重新睁开眼睛时,再看床上的惠能,禅师的眼睛是闭上的。
  原来是自己看花了眼。他的双手垂下,方才一口恶气憋在胸膛里出不来,此时才长长地吐出,冷汗也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了。
  自己当初许身佛门,原本是为了求得佛法,修成正果,脱离生死轮回,今日却来杀人,要干下阿鼻地狱也难以洗脱的罪孽之事,难怪要出现这样的幻觉了。
  真正到了举起刀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要扎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但是为了北门渐宗理所应得的禅宗正统地位,为了普寂住持的嘱托,一定要鼓起勇气!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如今已经到了他的床前,只是手起刀落的事,却下不了手吗?
  他又横下心来,屏住呼吸,再次举起了匕首,圆睁的双目几乎要裂开眼眶跳出来——
  床板忽然“咯吱”一声,床上的惠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去了。
  张行昌吓得倒退了两步,抽了一口凉气。他以为自己又看花了,但惠能确确实实翻过身,现在对着他的是脊背和后脑勺。
  和尚睡觉只能面孔朝外,他是睡迷糊了,还是不在乎清规戒律?莫非他果真知道自己来行刺,却视死如归?刚才他分明是睁开了眼睛!我刚才分明看到他睁开了眼睛!他真不怕死?还是我看花了眼吧,不过他偏偏在此时翻身……
  张行昌猛然转身,冲出了禅房,瓢泼大雨浇在了他的身上。他张开嘴,让雨水灌进喉咙。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但愿大雨能把他浇透,浇熄他心头的火焰。
  这团火多少天来一直在他胸中燃烧,要将他的骨头也烧成灰烬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禅房,他也明白放弃了今晚的机会,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但是他再也无法回转身去重新走进禅房,只有举起刀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杀人是多么大的罪孽,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战胜自己的良心和对因果报应的恐惧!
  一代宗师,就这样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他真是得道的高僧,我将他杀死,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求法多年,心中疑惑,至今无人能开解,今日听他在禅堂的一番话,却怦然心动,莫非只有他解得开么?如果将他杀死,今生今世,也许就无人能解了。我若不思量清楚,贸然将他杀死,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一步步走出小花园,消失在雨夜里。
  六
  弘忍禅师半躺在床上,夕阳给他本来苍白如纸的面孔,涂上了一层黄蜡。
  几只蝙蝠在禅房的屋檐下飞舞,把似有若无的霞光搅拌成无数碎片。
  桃树李树的花朵,被染得分外灿烂,仿佛一盏盏夕阳点燃的佛灯。
  东禅寺里所有受过具足戒的和尚,包括神秀上座,都来向弘忍问晚安,此时就侍立在他的床前。弘忍一直在等待着神秀新的偈语,但神秀低着头一言不发,令他失望而又焦急。他开始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
  “我已不能多言,你们都回去吧。”
  他说话时胸腔起伏到极限,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就像在拉一只破风箱。
  众人向外走去,弘忍又说道:
  “堂主留步。”
  堂主和尚回过身来。待众人都走出禅房,弘忍又屏退侍者和尚,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几日你一直在守在那面墙下吗?”弘忍低声问道。
  “弟子谨遵师父严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你可听到什么议论?”
  “议论不绝于耳,都是一片赞扬之声。”
  “噢?全都是赞扬吗?”
  “的确如此。”堂主觉得奇怪,心想连你都赞扬,谁还不赞扬?
  “就没有一人贬斥?”
  “一人也没有。”
  “你再仔细想来,果真没有吗?也没有另外作偈的?”
  弘忍的眉头凝结在一起,又剧烈咳嗽起来。堂主和尚仔细思索,许久才迟疑地说:
  “有,倒是有,不过……”
  “是谁?”弘忍的咳嗽突然止住,圆睁了双目。
  “师父只当是笑话吧,是槽厂的卢行者。”
  “哦?果然是他!”弘忍欠起身,堂主急忙去扶他,他一把抓住了堂主的胳膊,语不成声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堂主看到弘忍禅师浑浊的眼睛发亮了,嘴唇哆哆嗦嗦,急忙说:
  “他说‘好倒是好,了还未了’,我想他一个山野毛孩知道什么,所以刚才没有跟师父……”
  弘忍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
  “他作了偈语没有?”
  “作了,不过我也只听他随口说了一遍,现在忘记了。”
  “你与我好好想来!”弘忍捏着他胳膊的手颤抖起来,堂主莫名其妙,只好苦苦回忆。
  “好像就是反着神秀上座的意思说的,神秀说‘身是菩提树’,他说……他说……‘菩提……本非树’……”
  “接着想接着想!”
  等堂主和尚结结巴巴地把偈语全部说出,弘忍禅师连连念了几遍: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的声音渐渐升高到极限,最后简直就是对着堂主吼叫起来,惊得堂主和尚两眼发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双脚还没伸进木屐就站起身来,脚下一滑,堂主急忙去扶他。他推开堂主,慌慌张张披上一件袈裟,抓起拐杖一摇一晃地快步走出了禅房,那条已经枯干的左腿,也点了几下地。一边走一边连声说“善哉善哉”,看这样子谁能想像他几分钟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堂主在后面喊道:
  “师父到哪里去,可要人搀扶?”
  弘忍冷静下来,回头对堂主说:
  “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告诉他人。”
  嬉游了一天的云朵似乎被夕阳烧透,笼罩在里面的山梁都在黄昏时分浮现出来,而山谷则隐藏起她怀里的溪流和树木,如同贪睡的少女进入了梦乡。凉风渐起,古木萧萧,千百种花草的芳香四处飘散,无数只飞鸟利箭一般返回山谷中的巢穴,雪白的翅膀拖曳着金光。
  弘忍禅师拖着拐杖,拖着一条病腿,支撑着病入膏肓的身体,走过香积橱,走过槽厂,终于在碓坊里找到了卢行者。
  他正在舂米。
  碓坊里架着一根一丈长碗口粗的木杠,杠的一端镶嵌着一根一尺多长底端滚圆的条石,条石正对着下面两尺见方中间凹陷的石臼。卢行者踩动木杠的另一端,那条石就磕头般一下一下砸在石臼的凹处,石臼里发出沉闷的轰响,还有零星的谷子蹦跳出来。
  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但令弘忍惊讶的是,他的腰间绑着一块五指厚的石板!
  弘忍转念一想才明白,原来他瘦小单薄的身体踏动木杠很困难,绑上石板是为了增加身体的重量。
  这块石板牵动着弘忍禅师的目光,他看见卢行者全身的力气加上这块石板的重量,都压在踏上木杠的那条腿上,只听见木杠“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着,缓缓将那端沉重的条石抬起,抬到最高处停住,卢行者的那条腿微微发抖了,如果这时他泄了劲,木杠就会把他踩在上面的那条腿弹伤!
  他咬紧牙根,竭力控制着木杠,让条石重重砸进石臼里。
  条石落到臼底,地面轰然震颤,震得弘忍两腿发麻。震颤过后才听得见卢行者“吭哧”喘出一口气,脊背上吐出一排汗粒。
  他就这样卖力地干着活,头始终埋在胸前,两只眼睛翻起来瞪着前方,连弘忍禅师走到他身后,也没有发现。
  “求道之人,为法忘身,应当如此啊。”弘忍暗自赞叹不已,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木杠前,卢行者终于看见了他,停止了舂米。
  他看着弘忍禅师,连礼节性的问候都不说。是啊,这一切太突然了,一代宗师拖着病体来到碓坊,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四目相对,弘忍似有千言万语,嘴唇不停地哆嗦,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有两双智慧的眼睛在无声地交流,传递着佛理的火种。语言无法表达佛理,在佛理面前,语言和文字都是多余的。他们就这样对视着,茅草屋顶漏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微弱,最后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米舂好了吗?”呆立了许久,弘忍才找到这么一句话。
  他似乎在仔细琢磨禅师的意思,迟疑地答道:
  “舂好了,只是还没有筛。”
  唐时“筛”与“师”同音,这句话语带双关,暗示着“我虽然解悟了佛理,却没有得到名师的指点”。
  弘忍用拐杖在石臼上连敲了三下,转身离开了碓坊。
  7
  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南华山道道沟壑里哗哗的流水声将朝阳唤醒,照耀得整座山葱翠欲滴。早食已毕,禅堂的钟声响起,在微雨洗过的山谷间回荡,比往日更加悠扬。
  衣衫没有干透的张行昌,随着僧俗人等走进禅堂,听见法海又在向惠能禅师求教:
  “百年前达磨祖师自西方天竺国渡海东来,传禅宗衣钵与二祖惠可,惠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经历五代,五代之后分为两宗,师父称顿宗,北方神秀禅师称渐宗,请问师父,这顿渐之别,到底体现在哪里?”
  惠能答道: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悟有迟疾。何为顿渐?人天资有利钝,觉悟佛道才分为顿渐。我神秀师兄渐悟之法,是劝小根之人,私心蒙蔽深重,需要渐渐修行,不断剔除心中杂念,才能悟出点滴佛道;我顿悟之法,是劝大根之人,本无私心,一朝点透,见得了自性,即可顿悟菩提。”
  “小根大根,以何分别?”
  “人的智慧不等,见得了自性,便是大根,见不了自性,便是小根。
  见性之人,立也得,不立也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心量广大,了了分明。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无一物可得,方可包容万物,这就是大根智慧呀。“
  张行昌闻听此言,心里又不平静,他以为惠能在故意贬低北门渐宗,暗暗思量:佛言众生平等,你却说人有大根小根,是何道理?且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法海听了惠能禅师的话,点点头,又问道:
  “顿宗渐宗,在修行上,主张有何不同呢?”
  惠能笑道:
  “佛门弟子修行,只看在‘戒、慧、定’三个字上,如何把持。神会在玉泉寺多年,请他讲讲,我神秀师兄如何解释这三个字。”
  神会见师父垂询,起身行礼答道:
  “神秀师父说:
  ‘诸恶莫作名为戒,
  诸善奉行名为慧,
  自净其意名为定。’”
  惠能说道:
  “我神秀师兄戒慧定,接小根之人,我戒慧定,接大根之人。悟解不同,见识才有迟疾。”
  “请问师父的戒慧定。”
  “心地无非自性戒,
  心地无痴自性慧,
  心地无乱自性定,
  不增不减自金刚,
  身去身来本三昧。”
  众人听了惠能禅师的偈语,都苦苦思索起来,张行昌更是迷惑不解:修行本在日常,神秀禅师偈语,一听就懂,立竿见影,众生皆可依此修行,惠能的偈语,莫测高深,虚无飘渺,令人费解。
  坐在惠能身边的神会,此时低头微笑起来。惠能见他眼睛明亮,知道他挈悟了,扭头问道:
  “神会,你笑什么?”
  “神秀禅师戒慧定之法,止于行善止恶,如此修行,只能求得来世福报,脱离不了生死轮回,难成无上佛道;师父戒慧定之法,心无渣滓,专一见性,才是修行的要诀呀。”
  几句话说得惠能也微笑起来,颔首不语。
  坐在后面的张行昌,听了神会的这一番话,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起身来。
  当他挺直身体,方想到这样与惠能直接口舌交锋,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既然已经站起身来,想坐也坐不下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恭身施礼,说道:
  “弟子从北方来,心中有疑惑,不知大师能否指教。”
  惠能禅师仔细看他,他的胸膛起伏不均,当然是在为北门渐宗愤愤不平,但他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昨天来时那样的腾腾杀气,而是充满了迷惑、犹疑和苦闷。
  惠能微笑着说道:
  “行者不妨明言。”
  “依大师方才所说,神秀禅师修行之法,当在大师之下。但当今天子和已故太后,却对神秀禅师恭敬有加,肩舆上殿,亲加跪礼,诏封国师,赐衣修寺。北门渐宗,大行于天下,举国咸修,妇孺皆知。而大师所言顿悟之法,却偏于岭南,默默无闻,终日只是在此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又如何能够普度众生呢?”
  “行者真是孤陋寡闻,鼠目寸光,”惠能笑道,“你可见过流星闪烁之时,光芒耀眼,人不能仰视,但它稍纵即逝,难以长久,一朝消殒,再难显现;北极星遇到阴雨天,被乌云遮蔽,黯淡无光,但一朝云开雾散,只见它高悬天宇,光辉灿烂,众星环拱,万世不移。达磨祖师当年在少林寺面壁十载,衣钵只传惠可一人,难道不是在普度众生吗?顿渐二宗,何者高明,后世自当有公论,又何须争执?可笑有人自诩禅宗正统,却放不下一衣一钵,干出违犯佛门清规戒律的蠢事。我佛真谛,全在自心解悟,衣钵只是表信。我倒想问一句:口中念佛,行为卑鄙,纵然杀了老衲,窃得衣钵,又有何用?”
  禅师话语轻柔,但他的最后一句话,却如晴天霹雳,打得张行昌魂飞魄散,差点叫喊出声。众人听了禅师的话,疑惑不解,都扭头看着张行昌。
  张行昌额头上青筋突起,心跳如鼓:他真的知道我去行刺了?他真的视死如归?此生他还从来没有被这样强烈地震撼过,他感到矮小的禅师突然变得无比高大,而自己渺小得如同他袈裟上的尘埃,他只须轻轻弹一下手指,就能把自己弹得无影无踪。
  他又看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到自己身上,全身颤栗不已,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中有金星闪烁,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用力站稳脚跟,勉强没有倒下。
  神会凝视着张行昌,觉得有几分面熟,心中忽生疑惑……
  “你坐下吧。”惠能向张行昌招手示意。
  旁边的人拉了张行昌一把,他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七
  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三更的钟声已经敲响,弘忍禅师仍然没有就寝,而是身着袈裟端坐在窗前。月光照亮他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脚边烹茶的小炉里跳跃着火苗,茶壶里“嘶嘶”作响。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一缕月光挤进门缝,在地面投下了一道水银般的长线。他低着头,好像在看这道明晃晃的长线,这样看了很久,那道线越来越长,缓缓爬上了对面墙壁。
  他明白了我在石臼上连敲三下的意思没有?如果他的心不能与我相通,达磨衣钵他就得不到了。这达磨衣钵,是禅宗真传的信物,总要他自己来求得,岂能由我送给他?如果他今夜不来,也就是与佛无缘了。佛门妙理,是讲究因缘和合的呀。
  三更已过,禅房外没有一点动静,焦急不安压倒了疾病的疼痛,弘忍禅师拄着拐杖拖着病腿在房中艰难地踱起步来,然后又坐下,再起来踱步,再坐下,坐立不安。
  终于,那水银般的长线突然变宽,门无声地开了,一个单薄的人影在月光里出现,弘忍禅师的心里仿佛一声铜罄怦然敲响,禅宗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了。
  他闪身进来,又虚掩了房门,脚上裹着布条,所以没有一点声响。走到弘忍禅师面前,一言未发就五体投地,顶礼膜拜起来。
  “你是何人?”弘忍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装模作样地问道。
  “槽厂行者,今日在碓坊舂米的那个。”他抬起头,从容答道。
  “深夜来此作甚?”
  “师父在石臼上连敲三下,是命弟子三更来此,弟子岂敢违抗?”他狭长的脸在月光下更加消瘦,眼睛却似两点寒星,晶莹闪烁。
  “你果然是与我心通呀!”
  弘忍起身将他扶起,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也用手托着弘忍的手臂,四条手臂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弘忍禅师眼里的泪光骤然熄灭,泪水顺着皮肤的皱褶曲曲折折流淌下来。他紧紧抓着卢行者的手臂不放,问道:
  “你为何要改神秀的偈语?”
  他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弟子本不识字,以前听人读《金刚经》,只记得两句:‘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神秀和尚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即是着相,所以我说他‘未了’。就他的原意改作了一首偈语,不知师父如何得知?”
  弘忍心中暗自感叹:他只是记住了一句经,就知道神秀未彻悟,若是熟读了经书,那还了得?他脱下身上的袈裟,蹒跚到窗前,用袈裟遮住了窗户。然后点亮了窗前的一盏油灯,举到卢行者面前,仔细看了个够。一滴微弱的火苗轻盈地跳跃,那硕大的头盖骨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弘忍不由得心旌摇摇:得到此人,我总算可以闭上眼睛了。
  禅宗一脉,薪火相传,托付衣钵,就在今夜。
  “师父,”他见弘忍老泪纵横,也激动地说,“我本是岭南鄙陋之人,蒙师父不弃,深夜召唤到此,愿师父不吝赐教,开启愚昧。”
  弘忍见他如此恳切,急忙放下灯,到床头拿出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金刚经》,说道:
  “老衲读此经,何止千遍?但佛法大义,却需自己体悟,不能由他人传授。
  我只能帮你解读经义,证悟佛理,却全在于你。“他翻开了焦黄的封面,一字一句地念诵起来,”第一品,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柢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弘忍禅师一字一句地给他讲解起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茶壶盖子“吧嗒吧嗒”响了,一股茶香溢满禅房。
  弘忍放下经卷,过来掀开了壶盖,只见雪白的茶乳随着煎得翻转的茶脚漂了上来,碧绿色的茶水沸腾翻滚。弘忍禅师携壶在手,亲自给卢行者斟上一杯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落在杯中“飕飕”作响,就像是窗外的山风吹拂的松涛。
  卢行者只品了一小口,便觉得双眼放光,两腋生风,胸中如飞雨洒落轻尘,天地豁然开朗。
  弘忍禅师也品了一口茶,继续讲道:
  “你已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何者为‘相’?佛说,相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婴儿不知有我,故无烦恼,此即无我相。俗人私心难灭,即是着我相。人相,乃他人之相,心中有他人,也是着相。
  众生相,我是众生,他是众生,佛也是众生,凡有人群之处,即有众生相。父母师长权威,即是寿者相。佛说有此四相,都不能见佛。”
  卢行者思索片刻,说道:
  “我不是相,人不是相,众生不是相,寿者亦不是相,宇宙间本来只有菩提,并没有相,相乃人心中之物,心中有相,即将菩提自性遮蔽,所以见不得佛。”
  “是啊,”弘忍赞叹不已,“教人先惠己,听你今日之言,我也有新的体悟。
  佛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正是此意。”
  这样一直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卢行者忽然将弘忍禅师打断:
  “师父不必再讲,一部《金刚经》,锁钥却在这一句。”
  “你从何得知?”
  “此经乃是须菩提问佛‘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说心即是佛,即心即佛!”
  “说下去说下去……”弘忍两眼放光,连连催促。
  “菩提自性,人人心中本来具有。但凡人被私心杂念所迷,心有所住,所以不得见之。心若不住,菩提自性,就显现出来。前念不生,后念不灭,心即不住。
  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念念不生心无染着,即是‘无所住’,而自心自性,即是佛理啊。”
  弘忍拍案叫绝:
  “米已筛过了。”
  “我还得了一个偈语,师父愿意听吗?”
  “快快念来!”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
  何期自性,本不生灭;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弘忍听完了偈语,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丢掉拐杖,竟然能够几步过去打开房门,对卢行者说:
  “你随我到佛塔上去。”
  8
  午食已毕,惠能禅师又要出寺去散步。神会紧走几步,将他拦住:
  “师父,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
  神会四顾无人,方说道:
  “今日在禅堂提问的那个行者,我看着十分面熟,心生疑惑,吃饭时细细想来,好像十年前在玉泉寺见过。听他今天说话的口气,分明在为北门渐宗不平,请师父这两天不要出寺了,待弟子摸清他的底细。”
  惠能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
  “不要疑神疑鬼,你离开玉泉寺已有十年,如何还记得清人的相貌?
  再说天下面貌相像之人甚多,不足为奇。他若真来自玉泉寺,要加害老衲,今日怎么可能站出来提问呢?那他岂不是不打自招?”
  “话虽如此说,师父还是小心为好。”
  惠能仰天大笑:
  “人有二身,曰色身,曰法身。得道之人,法身如金刚不坏,利刃也不能伤害。而色身只是行住坐卧的皮囊,纵然被截为万段,又何足惜,又何足虑?当年我得到弘忍师父所传达磨衣钵,命如悬丝,一路南来,逃避追杀,隐居大庾岭一十五载,并不是怕死,之所以苟全性命,只是因为没有彻悟大乘佛道,没有完成弘忍师父的嘱托。佛祖保佑,今日已经有你们十位弟子,足以弘扬禅宗大乘佛法,我心愿已足,还有何顾虑?”
  “弟子至今还未彻悟,如何能弘扬佛法?”神会说道,“师父平日不是时时训斥弟子吗?倘若没有师父的训斥,我只怕要被邪障魔道深深蒙蔽,永世不见天日。不如我的人,更是如此。所以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我佛真谛,也请师父爱惜生命呀。”
  “我佛真谛,全在自身证悟,不能由他人传授。该说的话我都已经对你们说了,如果你根性不足,我纵然活着,也不能使你彻悟。天下苍生,自性自度,我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神会见劝不住惠能,只得叹了口气,目送他出了山门。
  (这位神会和尚,在惠能圆寂之后,到了北方洛阳荷泽寺弘法,为南门顿宗争取天下公认的正统地位,同北门渐宗打起了口舌官司,经过十几年的交锋,终于取得朝廷的支持,在长安和洛阳这东西两座京都都击败北门渐宗,将顿宗发扬光大。神会以后,禅宗弟子都称自己继承的是南门顿宗的衣法,北门渐宗在普寂死后就销声匿迹了。神会又被称为“荷泽大师”,所著《显宗记》传于后世。)
  惠能禅师向曹溪走去,一双眼睛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定了他。当他走到溪边时,张行昌躲进了茂密的树林里。
  那曹溪之水,喝饱了一夜春雨,兀然高了一尺。竹笋从地底纷纷冒出,岸边原来笔直的小路,被它们弄得弯弯曲曲了。桃树李树的根部已经被溪水淹没,如同一个个洗浴过的美人,正在往岸上爬。无数花瓣被打落在溪水里,整条溪都被染红了。
  张行昌躲在树丛中,树枝摇晃,将叶片上积存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
  惠能禅师现在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从禅堂出来,他就想清楚了,惠能禅师早就知道他是来行刺的,看来他真是不怕死。中午进食时他已经想清楚,他是为求证佛法才活,而不是为宗派纷争而活。他现在跟着惠能禅师,只是想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惠能禅师走进山涧。刚至涧口,已有阵阵阴风袭面,水势汹汹,怒不可挡,两面悬崖里腾起紫烟白雾,似乎昨日的春雨尚未下完,隐藏在了这条山涧里。进入山涧,张行昌就无法躲藏在树丛中了,他只得下到溪边行走。如果惠能回过头来,是可以看见他的。但惠能禅师自从出了山门,还从未回过头。
  再往前走,水声越来越大,似熊咆龙吟,仰头看去,一条银光闪闪的瀑布飞驰到眼前!
  这瀑布同昨日相比,真是天渊之别。昨天的水流是贴着崖壁倾泻,似一匹白练曲曲折折,一叹三咏,现在这白练被撕成千条万缕,从崖顶飞堕深峡,如万匹天马凌空而下,地动山摇,又像是一条巨龙张开大嘴,将吸在肚子里的海水痛快淋漓地喷射。飙如飞电,急如流矢,喷向林梢成夏雪,倾来石上作春雷。里面的石洞已经被激流遮掩,只有走到瀑布的侧面才看得见。
  再往前去,脚下的卵石上遍布苔藓,一旦滑倒,就要坠落深潭。但惠能禅师依然前行,张行昌看到他的身体贴在崖壁上,两手抓牢了崖壁上面的虬枝老藤,脚尖放进崖壁上那些浅坑深孔中,一步步向前挪去。想不到他年逾古稀,手脚依然灵便,还敢攀岩蹑险。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进入那个已经被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水帘洞中。他进去干什么呢?
  八
  卢行者搀扶着弘忍禅师走出禅房,月光拖曳出两条长长的身影。仰头一看,金黄的圆月正好嵌在双峰之间,如蚌壳里的一粒珍珠,熠熠闪光。
  二人出了寺院,向山顶进发。越往上去,石级越陡,二人如同行走在刀背之上。卢行者一路搀扶着身染沉疴的弘忍禅师,已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上到山顶,举目观瞧,好一派山光月色!
  看身后那轮明月,团团皎皎,大似车轮,亮如铜镜,似乎伸手就可以扪摸。
  而天穹却更加高远莫辨,山顶之人,如在海底。低眉下看,簇簇山岩却像是刚刚冒出地面的笋尖,只有另一座主峰,犹堪比肩。
  二人回转身,仰视宝塔,只见塔顶尖尖,直刺霄汉,明月尚在它底下,而塔底却被浓雾遮蔽,直摸到塔门前才看得见。两人长吁几口气,弘忍顾不得歇息,就叩响塔门。守塔的塔主和尚早已就寝,许久才来开门。他见弘忍禅师深夜上塔,后面又跟着一位行者,嗟呀不已。弘忍嘱咐他关紧塔门,任何人叩门不得开启,然后和卢行者向塔顶攀登。宝塔分为七层,两旁墙壁上有佛经壁画,油彩已经斑驳,蒙上了灰尘和蛛网,但还依稀可辨。也不知上到第几层,弘忍停住了脚步,指着壁画让卢行者仔细观瞧。
  卢行者定睛看去,上面画着一座山崖,崖下有一只母虎,带着七只小虎,正在对天长啸,有一人已经从崖顶跳下,身子还在半空中。弘忍禅师说道:
  “这是西方身毒国王子,见母虎和七只幼虎行将饿死,自己从悬崖跳下,让母虎吸食自身血肉,好哺乳幼虎。佛家弟子,虔心求道,只为普度众生,不惜己命,以致如此啊。”
  卢行者点点头。
  弘忍又指着另一幅说:
  “这是南天竺尸毗国国王,见老鹰追逐鸽子,鸽子向国王求救,国王问老鹰:‘你为何杀生?’老鹰说:“我若不吃他,我就要饿死,也是杀生呀。‘国王就拿来天平,将鸽子放在一端,要割下自己身上等量之肉,给老鹰吃。不料无论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终不平,最后他只好跳到天平上,以全身之肉,换取鸽子性命。”
  卢行者听完故事,沉吟一会,说道:
  “一人身体,有多少肉?救得了一只鸽子,却救不了所有鸽子,何况天下苍生?所以天平不平呀。只有弘扬我佛真谛,传道布教,才能度尽众生。”
  弘忍喜得眉开眼笑,不禁脱口而出:
  “达磨衣钵,不传给你,却传给谁?”
  卢行者大吃一惊,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弘忍禅师深夜带他来此地,原来是为了传给他达磨衣钵!
  “你随我上去!”弘忍拉住呆若木鸡的卢行者,向塔顶攀登。
  上到塔顶,二人凭栏远眺,罡风阵阵,涤荡胸臆,衣带飘飘欲举。眺望山下,雾海茫茫,无边无际,有时将簇簇山峰遮盖,恍然一片云海;有时又将山峰显出,如座座蓬莱仙岛。只听得见山谷溪涧中水声潺潺,比白昼时响过十倍。
  弘忍禅师取出腰间钥匙,引卢行者走到秘室,打开石龛内一个木箱,取出一件袈裟,一个钵盂。仔细看这一衣一钵,与平常僧衣僧钵并无二致,还显得有几分破旧,只不过是当年达磨祖师用过,又将他交与二祖惠可作为禅宗传法的表信,才变得无比神圣。
  “你跪下。”弘忍手捧法衣,神色庄严。
  卢行者五体投地,久久不抬起头。
  “此衣是昔日达磨祖师穿着,禅宗代代以为表信,今日老衲要托付于你。”
  “师父万万不可。”他仍未抬头,颤声说道,“达磨衣钵,应传给得道高僧,我是一介山野草民,至今尚未受戒,只是一个行者,如何受得了达磨衣钵?”
  “此一衣一钵只传与彻悟之人,不在乎在家出家,在家可以悟道,出家未必悟道,我弟子虽多,除你之外,再没有彻悟之人了。”
  “弟子万难领命。”卢行者执意推辞。
  “你且听我讲达磨祖师当年事。”弘忍禅师话锋一转,“达磨祖师本是西方僧人,预知东土震旦有大乘气像,不远万里,渡海东来,先在南方教化三次舍身同泰寺的梁武帝,武帝问道:”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甚功德?‘达磨祖师说:“无甚功德。’武帝听后十分愠怒,便不理睬祖师。你知道祖师这句话的意思吗?”
  卢行者思索片刻,说道:
  “梁武帝不知功德为何物。人之身有色身,有法身,色身只能用来修福,此身做善事,来生得好报;法身才可修功德,以便脱离生死轮回,成就无上佛道。
  造寺、度僧、布施、设斋,都是修福之事,不是功德。功德只在个人修行中,帝王将相,与布衣平等,没有捷径可行。“
  “是啊,”弘忍颔首道,“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等是德;自修性是功,自修身是德。帝王将相,岂知此事?”
  卢行者脱口加上一句:
  “自修自性是功,普度众生是德。”
  “知此方为大乘气象!”弘忍啧啧称赞,又说道,“达磨知梁武帝不堪教化,告辞北行,一苇渡江,来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十载,影入墙壁。
  洛阳少年姬光,三十三岁出家,法名神光,慕名求道,到少林寺拜见达磨祖师,达磨面壁而坐,不予理睬,神光便在寒冬大雪之际,彻夜立于达磨身旁,直到天明,积雪过膝,侍立愈恭。达磨方回头道:“你彻夜立在雪中,所求何事?‘神光道:”惟愿大师慈悲,开示甘露法门,弟子好普度众生,弘扬我佛真谛。’达磨道:“诸佛无上妙道,要经历无数劫难修行,方可觅得。岂是你这样的小德行小智慧,私心轻慢,可以求得的?‘神光闻听达磨此言,当下取出戒刀,砍断左臂,送到达磨祖师面前,说道:’弟子愿以此臂,表明心迹,不求得无上佛道,度尽天下众生,誓不为人!‘达磨见他一片赤诚,可当大任,便替他更名惠可,将衣钵托付于他。
  今日老衲将此段公案说与你听,不知你作何感想。“
  卢行者抬起头来,注视着神色肃穆的弘忍禅师,半晌说道:
  “古人为求佛道,敲骨取髓,刺面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舍生忘死,一至于此,都是为了度尽天下苍生,出离苦海呀。”
  “老衲今日将达磨衣钵托付于你,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啊。你执意推辞,莫非是怕惹来杀身之祸吗?”弘忍说着将达磨法衣,双手捧到跪在地上的卢行者面前。
  卢行者见弘忍禅师话已至此,只得双手接过法衣,朗声说道:
  “师父既如此说,弟子只有领命,为我佛真谛,为天下苍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弘忍见他接受了衣钵,顿时满面春风,喜上眉梢,但片刻之后眉头又凝结在一起,对他说:
  “当年达磨祖师初来东土,人皆不信大乘佛法,所以传此衣钵,以为表信。
  佛法则是以心传心,只能个人自解自悟。自古佛佛唯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钵为争端,不可让他人得知。我与你取法名惠能,你火速离开此地,到南方隐居修行,何时成就大乘佛道,再出世弘扬禅宗佛法,度尽众生。”
  9
  离瀑布越近,水声越响,如千百只野兽同时在涧底嚎叫起来。张行昌也攀着峭壁上的粗藤,脚尖踩到那些酒杯般的小坑了。越往前走,瀑布的顶端越需仰视才见。滚滚雪浪飞流直下,碰到石棱上腾起团团烟雾,飘向崖顶,如杨花柳絮,霏微散满山谷。阳光照射其中,依稀可以看到一条美丽的彩虹,从碧绿的潭水中斜插入云天,赤橙黄绿青蓝紫,迎风摇摆,舞绡曳练。
  惠能禅师已经走到了水潭边,依然没有止步,看来他是非进入那洞穴不可了。
  脚下根本没有路,稍一闪失就要掉落潭中。惠能禅师挪动得很慢,但脚步稳当。看他那鼓起的大肚子,真像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猿。手脚已经不很敏捷,但攀缘起来却显得游刃有余,他一定来过多次,心中有底。两个人都绕着潭水攀行的时候,张行昌怀疑惠能禅师已经用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他。
  他现在想到,惠能禅师即使发现了他,也是不屑于回头一看的。
  离洞口更近,但也更不好走了,瀑布底下的石壁受到激流的冲刷,草木稀少,手只能抓住突起的石棱了。好在还有一条裂开的石缝,直通到洞口,但它只有一尺多高,两尺多宽,人必须趴在里面匍匐前进。张行昌看到惠能禅师脱去身上的袈裟,只穿海青和中衣,真的钻进了石缝,用手和膝盖行走,就像娃娃鱼一样蠕动着身体,大肚子和后背都在石壁上摩擦。
  就这样看着他爬到了瀑布的下面,身体被瀑布遮住,看不见了。
  张行昌也绕着潭水攀缘过去,走到了惠能禅师脱袈裟的地方。那当朝天子所赐的紫衣,就这样随手放在了地上。他捡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也伏身进了那条石缝。尽管他学过武功,身手矫捷,前胸和后背依然被突起的石棱摩擦得十分疼痛。惠能禅师却挺着那么一个大肚子,真不晓得他是怎么过去的。渐渐爬近那个洞口了,前面没有惠能禅师的身影,看来他已经进洞。离洞越近,石缝越狭,最狭窄处只有七八寸,宽只有一尺半,一条胳膊只能放在外面。这时瀑布就在耳侧,悬崖被它震动得簌簌发抖,那石缝的两边似乎也抖动起来,要合在一起,把他挤死在里面。侧脸看去,石缝外的激流迎着阳光白亮耀眼,如同无数把利剑笔直飞落,直插入深潭,一片刀光剑影。低头看潭底,几丈之下,波涛翻滚如同沸水,令人心惊胆寒。此时就是想回去,也转不过身来走回头路了。
  终于攀住了洞口外的一个大树根,张行昌用力摇晃了一下,十分稳当,他便一条腿蹬住石壁,一个飞身进了洞穴。
  两只脚落了地,张行昌挺直身体,借着洞口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洞口只有车盖般大小,里面却少说也装得下四五百人。
  洞口的光芒只照亮了小半个洞穴,里面幽深莫测,看得见的洞顶高过五丈,一根根粗大的石笋倒垂,如同殿宇内的廊柱。洞壁藓苔密布,汪然欲滴,上面石骨嶙峋,层层叠叠,如削云裁玉。张行昌四顾茫然,不见惠能禅师的身影。正在迟疑,忽听平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来了。”
  进入洞穴,瀑布的喧嚣之声,猝然止息,恍若隔世。洞穴内一片死寂,这声音带着巨大的回声,猛一听令人头皮发紧。张行昌定了定神,明白这是惠能禅师在跟他说话。他竖起耳朵想听清声音从何方传来,但回声太大,难以分辨。
  “你站在洞口做什么?到里面来。”仔细听起来,惠能禅师的声音是和蔼亲切的,只是被回声渲染得有几分神秘。
  张行昌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漆黑,要是带火把来就好了,不过有火把也没法带进洞来。他回头看洞口,洞口似一轮圆月散着幽光。再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干脆止住脚步,抱拳说道:
  “玉泉寺行者张行昌,前来领罪。”
  “领罪?”还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何罪之有呀?”
  “张某昨日到禅房行刺,大师不是发现了吗?”
  “我知道你会跟我到此,我问你,神秀师兄,已经圆寂了吗?”
  “是的,”张行昌吃了一惊,不知惠能禅师如何猜想得到,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就在一个月前,新任住持是普寂上座。”
  “是普寂叫你来行刺老衲的?”
  “是的。”
  黑暗中只听见一声长叹,被回声放大,如吴牛喘月。
  “大师何故叹息?”
  “可叹北门渐宗一脉,就此断绝了。”
  “大师何出此言?”
  “释家弟子,借血肉皮囊暂驻世间,只为潜心修行,证悟佛理,脱离生死轮回。身为一寺住持,犯此杀人重戒,还谈何修行?住持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可怜神秀师兄讲了一世佛经,却未教化出一人。”
  张行昌欲开口反驳,却无言以对。
  洞穴里只有惠能禅师低沉苍凉的声音:
  “老衲居住在此山此寺,已有三十多年了,到这洞穴里来过无数次,但从未带人来过。你是来这里的第二人。”
  “大师是来这里坐禅吗?”张行昌问道。
  “坐禅?神秀师兄叫你们坐禅吗?”
  “是的。他倡导长坐不卧的‘苦行禅’,自己也坚持了数十年。”
  “唉!可叹北门渐宗,专在形式上下功夫,于修行何益?”
  “大师何出此言?坐禅是佛门弟子修行的份内之事,当年达磨祖师不是在少林寺面壁十年吗?”
  “当年达磨面壁,是为了清心净性,证悟佛理,不是为坐禅而坐禅,如今你们坐禅,却只是学达磨祖师的样子,为坐而坐,还有什么意义呢?
  长坐不卧,是病非禅,弄得身体劳损,精神恍惚,于佛理并没有任何益处。你听我的偈语:
  “‘生来坐不卧,
  死去卧不坐,
  一具臭骨头,
  何为立功课?‘“
  张行昌闻听此言,喃喃说道:
  “大师真是善于窥测人心呀。我按神秀住持教导,长坐不卧,终日昏昏沉沉,不辨东南西北,更不用说证悟佛理了。在玉泉寺坐禅坐了这些年,越坐越糊涂,真是‘学佛一年,佛在眼前;学佛二年,佛在大殿;学佛三年,佛在西天。’越学离佛越远了。但我想坐禅总还是有意义的吧?大师又为什么喜欢到这里静坐呢?”
  “何为坐禅?”惠能说道,“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名为禅定。这里漆黑一团,只有洞口那一点光亮透进来,坐在这里便觉得一切心事都放下,忘掉了色身,忘掉了‘我’,忘掉了此身为人,物我两忘,才是禅心入定呀。”
  张行昌面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怔怔然听呆了。他已经深深被惠能禅师修行的崇高境界所折服,睁大眼睛想透过那片黑暗,看到惠能禅师。过了好一会,惠能禅师又说道:
  “我知你来这里意欲何为,你若想取我性命,只需循着我的声音过来,我将性命给你。此地神不知鬼不觉,你在此地下手,才不被人发觉。众人只以为我失踪,一定猜想我云游四方去了,不会追查报复于你。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离开南华山,回玉泉寺复命。我带你到这里,正是此意。”
  九
  九江渡口,杨柳依依,翩翩两骑,仓皇而来,正是弘忍禅师和惠能。
  弘忍禅师紧紧抱住马颈,承受不了骏马奔跑时剧烈的颠簸,嘴角挂出一缕血丝。惠能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正是达磨衣钵。到了江边,二人勒住马,惠能把弘忍禅师扶下马来,弘忍禅师靠在惠能怀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剧烈地咳嗽之后,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惠能惊叫道。
  弘忍待喘息平定之后,睁开眼睛,用力站直了身子,摆摆手,艰难地说:
  “不要管我,我已命人预备了一条小船在岸边,你快去找到它。”
  “师父……”惠能担心他是否还站得稳,不敢松手。
  “天马上要亮了,哪里还有时间罗嗦,”弘忍奋力挣脱开他的手臂,正色道,“你快些找船吧。”
  清晨的潮头已经过来了,碧绿的江水轻抹着沙岸,一些萤火虫浮在岸边的草丛中,眨动着点点微光。江水非常宽阔,在月光下隔着烟雾看对岸,只见水天相接处隐隐约约浮起几座远山,远山上浮起一抹胭脂红,酝酿出些许曙色。惠能在岸边寻找着小船,惊醒了栖息在树上的鸦鹊,一只只扑楞着翅膀在林间飞舞。在声声清脆的啼叫中,江岸显得更加静谧。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到了,那小船系在一棵枝桠斜倚着伸展到江水中的垂杨柳上,随着流水荡漾的节奏轻盈地摇摆着,波浪拍打在船舷上,汩汩有声。
  “师父,找到了。”
  弘忍循声过来,揉了揉眼睛,看清了船,急急地挥动着袈裟的宽大衣袖说:
  “上船吧上船吧。”
  他拉着惠能,拖着病腿挣扎着登上小船,抓起双橹就摇动起来。
  惠能急忙拦住:
  “师父刚吐了血,怎么能够摇橹呢?”
  “你既然叫我师父,”弘忍禅师眼里含着泪,语带双关地说,“应该是我度你到彼岸呀。”
  惠能抓过橹来说道: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自性自度,才是根本。惠能生长在蛮夷之地,本是一介山野村夫,况且年方弱冠,见识短浅,做梦也想不到能领受达磨衣钵,日后只有修行不懈,弘扬禅宗佛法,普度天下苍生,以报答师父的知遇之恩。”
  “是啊是啊,”弘忍跳回到岸上,替他解开缆索,说道,“禅宗一脉,从此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要将达磨衣法发扬光大,普度天下苍生。
  你一直往南方走,走得越远越好,不可将衣钵示人,言谈之间也不要显露锋芒,以免招来灾祸。佛法广大,来日方长,你要耐心等待时机,时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要使佛法兴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山高水长,一定有无数艰难险阻,你要动心忍性啊。“
  惠能站在船头深鞠一躬,说道:
  “师父放心,请师父多多保重身体,佛祖保佑,一定还有再来就教的一天……”
  弘忍摆手不让惠能再说下去:
  “你我今日一别,就是永诀。老衲命在旦夕,今日将衣钵托付于你,可以瞑目了。”
  “师父!”惠能叫道。
  “不必多言,你快走吧,快走快走。”
  “师父……”
  “快走快走!”弘忍背转身去,留给惠能一个后背。
  惠能洒下几滴清泪,只得摇起双橹。小船慢慢离岸,向对岸划去。抬头看去,万道霞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穹。一只只江鸥从上游顺风飞来,如离弦之箭掠过惠能身旁,但偏有几只似乎通人情,在小船上空盘旋起来。
  阵阵江风吹拂,衣带飘举,胸怀为之一爽,惠能只觉得两膀凭添了力气,用力摇起橹来,双橹敲碎了满江碧琉璃。那一叶轻舟也像是一只小鸟,在江面上翻飞。
  身后忽然传来了悠扬的笛声,响遏行云。惠能急忙回头,已经离岸很远,弘忍禅师缩小成一个黑点了。惠能停住双橹,凝神细听——
  笛声时而悠长,如风雨凄凄,时而细碎,如莺声燕语;渐渐低下去,如痴男怨女在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又慢慢高起来,如豪杰勇士在跃马扬鞭,奋戟挥戈;忽而变作猿啼鹤唳,色色凄凉,忽而如同龙吟凤鸣,声声悲壮;如泉水滴落石罅,叮咚乱耳,如砧杵敲捣寒衣,笃笃断肠,直吹得汀花落地,林鸟钻天,江水停流,风烟欲暝!
  笛声猝然停止,岸边传来了杂沓的马蹄声,惠能远远看到树林上空卷起阵阵尘埃,急忙又摇起橹来。穿过层层烟雾,对岸的草木渐渐清晰起来,朵朵红色的江花沐浴在朝霞里,如一团团燃烧的火苗。
  那几匹马在岸边停下,神秀上座和东禅寺的几位高僧,跳下马来。
  他们先是发现了两匹无主的马,又在柳荫下找到了弘忍禅师,他斜靠在柳树上,双目微阖,盘腿而坐。几位僧人连声喊叫,不见回答,神秀走近了看时,只见鲜血染红了还攒在禅师手中的玉笛。轻轻推他一把,他的身体就倒向一边,急忙扶在怀里,试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气了。
  天外忽然传来几声嘹亮的鹤呖,众僧人回头看时,栖息在禅堂柏树上的那只仙鹤,冲天而起,两只宽阔的翅膀被朝霞印得紫红,在天空盘旋了两圈,转眼消失在云端里。
  今天清晨侍者和尚起来,不见了弘忍禅师,急忙找大家商议。众人寻遍了整个东禅寺,不见踪迹,又少了卢行者。禅堂的堂主和尚把昨天下午的事说了,神秀才想到宝塔,急忙上山去打听,塔主和尚告知弘忍住持和卢行者昨夜果然来过,待寻到塔顶,发现不见了达磨衣钵,这才急忙赶到江边。
  神秀把弘忍禅师的法体交给别的僧人,站起身来,凝视着江面,默然无语。
  自从那次作偈之后,弘忍禅师说他没有入门的话,一直压在他的心头,令他苦恼万分。他每天都想着作偈语,但又怎么都作不出来,他想不出比“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更高明的佛理了。渐渐地他觉得师父不会把达磨衣钵传给他了,但又一想,这东禅寺里还有谁超得过他呢?万万没有想到,弘忍竟会把衣钵传给卢行者,这个入寺还不到一年的小樵夫!他连字都不认识,没读过一页佛经,倒入了门?他惊呆了,也灰心了,望着碧绿的江水,真想一头扎进去,追上师父去西天问个明白。但弘忍毕竟说过把东禅寺托付给他,他又无法撇下身边的这些师兄弟,看来他只能作个看家守寺的凡夫俗子了。
  “快看,江面上有人!”大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一个和尚忽然喊了起来。
  众人抬头看去,那轻舟缩小得真如一片树叶,被轻风吹进朝霞深处了。
  “一定就是卢行者,他拿走了达磨衣钵!”另一个和尚道。
  “赶快找船去追吧。”又有一个和尚对神秀说道。
  “追上了他,又当如何?”其实神秀刚才就看到了那条小船,但他心已经凉透了,垂头丧气地反问道。
  “把衣钵夺回来呀,难道就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南蛮子把达磨衣钵拿跑了?”众僧人异口同声地说。
  “既是师父执意要给他,纵然夺回来,又算什么?”神秀冷笑道。
  “师父真是老糊涂了。”一僧人气急败坏,辱骂起刚刚辞世的弘忍禅师。
  神秀瞪了说这话的和尚一眼,转过身来对着江水,张开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憋红了脸,许久才嚎啕而出。他冲着长江放声大哭,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滴落到江水里,真是凄天惨地!众僧人也顾不得犯色戒,跟着他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我不是哭师父没有把衣钵托付于我,”神秀哭够了才哽咽地说道,“我哭的是师父既然说我没有证悟佛理,为何不点化于我,却赶在我到来之前就匆匆西去,不愿跟我见最后一面,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要我日后再朝何方努力?”
  众人又哭了半天,一位老和尚才过来劝解:
  “生离死别都是轮回注定,上座不必过分悲戚,国不可一日无君,寺不可一日无主,弘忍住持法体尚待火化,还请上座节哀顺变,主持东禅寺大小事宜。”
  神秀止住悲啼,吩咐众僧人把弘忍禅师的法体抬到马上,打道回寺。
  “达磨衣钵就这样落于他人之手?”僧人们还心有不甘,看他们的神情,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
  已经翻身上马的神秀不再说话,掉转马头,离开了渡口。
  (从此以后神秀一蹶不振,终于离开了东禅寺,在荆州玉泉寺落脚,凭才学又被推为住持。玉泉寺地处长安洛阳两京之间,神秀一到,声誉鹊起,以至崇拜佛学的女皇帝武则天,将神秀延请到皇宫中讲法,肩舆上殿,亲加跪礼,王公贵胄,趋之若鹜,当时天下信奉北门渐宗之人,十有七八。神秀生前声名显赫,无以复加,与惠能偏居岭南,隐姓埋名,恰成反照,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天下之事,每每如此。圆寂时被朝廷封为“大通禅师”。可恨在神秀离开东禅寺以后,寺里群龙无首,就有僧人贪图达磨衣钵,南行追杀惠能。幸赖佛祖保佑,惠能禅师每次都化险为夷了。)
  10
  张行昌闻听此言,扑通一声双膝跪倒,颤声问道:
  “纵然逃得出南华山,难道逃得出阿鼻地狱?”
  “噢,”惠能禅师笑道,“你倒有所悔悟了。看来你天良未泯,自性遮蔽尚不深重,这是修行的根本呀。”
  “我万万没有想到,世上真有视死如归的人。”张行昌万分凄惶地说道。
  “佛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世人都知道有生才有死,却不知有死也才有生。冬不死则春不生,春不死则夏不生,轮回之理,正如四季变换,生死循环,代代无穷。前念不死,后念不生,前人不死,后人不生。
  万事万物,生即是为死,死即为新生。只有彻悟佛理之人,才能脱离生死轮回,色身之上,修成法身。一旦脱离了因果轮回,法身如金刚不坏,又何须把色身的消殒放在心上呢?“
  “既然如此,大师当年为何要逃避追杀,在大庾岭躲藏了一十五载呢?”
  “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从弘忍师父手上接过达磨衣钵,命如悬丝,一路上都有僧人追杀,幸赖佛祖保佑,每回都死里逃生。一直跑到大庾岭,那里野兽成群,人迹罕至,只有猎人出没。我躲藏在那里,方才逃脱得了追杀。终日穷山野营,与猎人为伍,他们只吃荤不吃素,我只好挖野菜充饥,挖出来后就放在他们的锅里和野兽的肉一起煮熟吃。他们嘲笑我说:‘你不吃肉,却吃肉边菜,那菜里不是有肉的味道吗?’我无言以对。大庾岭虽不如北方寒冷,但每到冬季,照样天寒地冻,百草凋零,很难寻觅到野菜,就只好挨饿了,终日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几次差点饿死冻死。猎人们见我命在旦夕,就给我吃兽肉,还让我饮酒御寒,我犹豫再三再四,为了活命,只得吃了。”
  “大师破戒了?”
  “是啊。当时生命垂危,不破戒必死无疑。我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想到就这样死去,禅宗一脉,从此断绝,大乘佛法,再难出世,弘忍师父嘱托,付之东流,又不敢死啊。我吃完肉,活转过来,猎人们就问我:”你不是不吃肉吗,刚才怎么吃了?‘我就说了一个偈语:
  “‘溪河杨柳影,
  不阻小舟行,
  佛在心头坐,
  酒肉穿肠过。’
  “当时破戒,实在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既是为普度众生,如今众生尚未度尽,大师如何能够把生命交给我,轻易撒手尘寰呢?”张行昌又疑惑道。
  “一念悟时众生是佛,不悟即佛是众生。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诸佛妙理,都在人的自心自性中,认识得了自性,一悟即到佛地,认识不了自性,他人也不能度之。众生是佛,自性自度,我之色身,留之何用?当年不死,是为众生,今日已得众多弟子,日后足以弘扬大乘佛法,点化天下苍生,我还有什么牵挂呢?”
  “弟子愚昧,不识自性,还望大师点化一二。”
  “我将性命给你,正是为了点化你。人之自性中,都有不忍之心,但被私心蒙蔽,才能做恶。如果不让你杀我,此不忍之心,被邪欲遮蔽,永不能显现。只有当你手起刀落之时,触动不忍之心,你才有悔悟的机会。
  若以我行将就木之身,唤醒你的自性,顿悟了菩提,岂不是功德无量之事?
  所以我才带你到此地,要将性命交与你。“
  “弟子,已经,悔悟了。”不知是洞内寒气逼人,还是惠能禅师的话震动了他,张行昌牙齿打颤,语不成声。
  “你说得太轻率了吧。我若不是在大庾岭苦苦修行十五年,恐怕也难以证悟佛法。饱尝生之痛苦,才不觉死之可怕。每到生命垂危的时刻,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遥,正在这时候,菩提自性,才显现得那么清晰,伸手就可以扪摸,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是前念不生,后念不至,心无染着啊。着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后来猎人们叫我看网,每每有鸟雀扑到网上,我就把他们摘下来放掉,最后鸟雀就敢停留在我的肩头,吃食在我的手上。此身同山川草木浑为一体,融化在自然中了。”
  张行昌沉思良久,又说道:
  “大师讲的顿悟之法,深奥莫测,难以捉摸,不如神秀师父的渐悟之法,一听就懂,众人都可依此修行。”
  “法有四乘,”惠能禅师答道,“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具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是最上乘。
  我神秀师兄渐悟之法,接小乘之人,接中乘之人,我顿悟之法,接大乘之人,接最上乘之人。难怪小根小乘之人闻之,心生不信。譬如急风骤雨,降落到小江小河,两岸城邑村落都要被淹没,如同草叶一样漂浮;而降落到大海里,则不增不减。大乘之人,最上乘之人,如同大海,闻说《金刚经》,心即开悟,自心自性中自有般若智慧,如同海中的龙王能生成大雨,一切众生,一切草木,有情无情之物,都被沐浴滋润,泽被万世。一切江河里的水,最终都要流到大海里呀。“
  张行昌闻听此言,以头叩地,铿然有声,说道:
  “大师若不嫌弃,请收留弟子,弟子愿持诵此经,领受顿悟法门。”
  洞穴里恢复了一片沉寂,许久之后才听见惠能禅师的声音:
  “我原以为你还要取老衲的性命,才带你到此地。没想到你已经有所悔悟。
  既然如此,佛门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没有不收留之理。但我怕你不回玉泉寺复命,玉泉寺会差人来寻你,我也怕我的徒众中有人报复你。我与你取法名志彻,你离开此地找一个寺院出家,洗心革面,从头修行,三年之后,再来见我。“
  (三年后这位俗名张行昌的志彻和尚果然又来拜谒惠能禅师,正式成为惠能禅师的弟子,在惠能圆寂后受具足戒,潜心修行数十载,直到顺世,成为教化一方的禅学宗师。)
  十
  惠能推开禅堂大门,越过一排排盘腿而坐的僧人们的头顶,他看见印宗法师靠在法椅上,低头闭目,不知是春困未觉,还是在苦思冥想。他就是这南华山宝林寺的住持,一对寿眉雪白修长,挂在耳畔。
  听讲的僧人中有人回头看走进来的惠能,只见他鹑衣百结,风尘满面,半张脸爬满络腮胡须,一双眼睛被山风吹得微微有些红肿,但目光炯炯,摄人心魄。
  肩上挎着一个破旧的包裹,里面裹着的正是达磨衣钵。他已在大庾岭上隐居修行了十五年,今日才下得山来,来到这宝林古寺。
  禅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窗格透进来的日影在和尚们的光头上转动。印宗说道:
  “今日不讲经,诸位修行中有何疑问,一一道来,众人解劝。”
  众僧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后并肩站起来两位,鞠躬后一个说道:
  “我二人今晨早起后,见堂外风吹旗幡飞舞,我说是风动,师弟说是幡动,争执不休,特来向师父请教,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印宗法师思索良久,一声长叹道:
  “宇宙无垠,劳生有限,以有限见识无垠,管窥蠡测,耗精费神,便是这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其事虽小,但硬要见识清楚,也只能徒增烦恼。”
  “此言差矣,”惠能朗声说道,“宇宙固然浩淼,但并非不可见识。
  就说这风吹幡动,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他的话真如平地一声雷,在禅堂炸响。众僧人都大为惊讶,纷纷回过头来,印宗法师凝视了惠能良久,示意道:
  “行者近前说话。”
  惠能拨开人群,来到禅堂中央。他的面容清癯中带几分蜡黄,但已经长成了鸢肩虎背,早已不像十五年前那样单薄了。印宗禅师一直看着他过来,见他衣衫褴褛,如同野人,但气宇轩昂,绝非俗品,不禁沉吟道:
  “你仔细道来,如何是心动。”
  惠能施礼道:
  “宇宙虽大,却不出此心,但以此心见识,有何迷惑?譬如刚才两位师父争执之事,若心不动,如何知是风动,又如何知是幡动?只要知道是心动,便是知道了根本,又何必去计较风动还是幡动呢?”
  印宗法师注意到他肩挎的包裹,问道:
  “请问行者在哪家寺院修行?”
  惠能敷衍道:
  “并未在寺院修行过,只是自心了悟的。大师请听我的一个偈语:
  “‘佛在心中莫浪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只向灵山塔下修。‘“
  众僧人听罢,全都看着惠能,只有发呆的份。
  “行者定非常之人,”印宗法师频频颔首,白眉微皱,慧眼圆睁,忽然单刀直入,“久闻达磨衣法南来,是行者吗?”
  惠能身子一颤,惊讶于这老和尚的眼力。但他既然下得山来,自然是决心弘扬佛法,不想再隐遁下去了,于是说道:
  “惭愧。”
  这两个字说罢,禅堂里顿时如稀饭开锅,众僧人都喧哗起来。印宗法师惊得滑下法椅,对惠能深施一礼,激动地说:
  “请将衣钵拿出,众人好开开眼界。”
  惠能打开包裹,取出达磨衣钵,印宗法师拿在手中,凝神细看,两条白眉跳跃不已,手指颤抖地指着衣钵对围拢过来的僧人说道:
  “三十年前我去蕲州黄梅双峰山东禅寺参礼弘忍法师,有幸目睹过达磨衣钵,正是此物。”
  众僧人都抚摸着达磨衣钵,看着惠能发呆。印宗对惠能说道:
  “想必你就是弘忍大师亲付衣钵的那位卢行者了?”
  “师父已为我取法名惠能。”惠能答道。
  “既有法名,缘何没有剃度?这些年又在何方云游,为何今日光临蔽寺?”
  “说来话长,”惠能长叹道,“我已在大庾岭上隐居修行了十五年,多次到过贵寺,只是没有说话罢了。”
  众人听惠能如此说,更是惊奇。惠能就把他如何到黄梅求法,如何接受弘忍禅师亲传达磨衣钵,如何逃离东禅寺,一路上如何躲避追杀,如何在大庾岭藏身修行十五载,娓娓道来,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
  “可怜老衲有眼无珠,”印宗叹道,“你已在大庾岭一十五载,近在咫尺,却直到今日才有缘相见。”他转念又问,“不知道当年弘忍大师托付衣钵之时,有什么指示和传授吗?”
  “也没有什么指示,只是讲明心见性,不讲禅定禅脱。”
  “为何不讲禅定禅脱?”
  “禅定禅脱,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我在大庾岭修行了十五年,才真正明白了不二之法的道理。”
  “何为不二之法?”
  “但凡世俗之人,只会思索,而思索必将菩提自性掰开为二。自性为二,则不能悟透禅机。譬如思佛,俗人心中思索之时,我是我,佛是佛,我与佛为二物,毫无瓜葛,菩提自性,缘何能见?所以说思索不能见菩提,禅定禅脱,与世俗思索之法,异曲而同工,误了多少释家弟子!”
  印宗听了仍然迷惑:
  “如何能不为‘二’呢?”
  “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不二法门,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本,无住为体。无相,于相而离相;无念,于念而离念;无住,人之本性,于世间善恶好丑,乃至冤之与亲,并将为空,不思报复。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就是束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就没有束缚。这就是以无住为本呀。”
  印宗默念着“无住无往亦无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老衲讲经真如瓦砾,仁者论义犹如真金,你要瞧得起老衲,我就想与你即刻剃度,请你主持这宝林寺门面。”
  惠能急忙推辞:
  “大师若与我剃度,不甚惶恐之至,让位则万万不可,我岂能鸠占鹊巢?”
  “佛家弟子只为修行而入寺,你不答应我,莫不是嫌东禅寺太鄙陋了吗?”
  “绝无此意,我只愿在此作个修行之人,有个立锥之地,绝不敢喧宾夺主,惹天下僧人耻笑。”
  “你就不要再谦让了,住持之位,应归功德圆满之人,我寺僧人皆愿师从彻悟之人,请你收我作第一个弟子吧。”
  印宗说着就要弯曲老胳膊老腿,跪下行礼,惠能大惊失色,急忙拦阻。这时禅堂的僧人们一起跪下,行起五体投地的顶礼,异口同声,请惠能入座。惠能再也无法推辞,他过去将法椅推在一旁,盘腿坐在了地上,说道:
  “我虽愚鲁,不堪大任,无奈大师谦让,诸位抬举,只得尸居其位了。但佛言众生平等,我愿与大家坐在一起,同是修行之人,应不分贵贱,皆以手足相待。”
  梵音四起,钟磬齐鸣,只用了须臾功夫,印宗已将惠能头顶上的稀疏的浅发剃去,算是举行了剃度的仪式。禅堂里燃起了檀香,印宗法师正式禅位惠能。众僧人行礼完毕,各安其座,闭目静心。香炉内小炷微红,轻丝渐袅,氤氲出紫霞青霭,缕缕飘入僧人们的鼻端,惠能禅师合掌念道:
  “一戒香,自心中无非无恶,无嫉妒,无贪痴,无劫害;二定香,睹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三慧香,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心不执着;四解脱香,自心无所攀缘,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五解脱知见香,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沉守空寂,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诸位各自内薰,莫向外觅……”
  (唐中宗先天二年,即公元713年,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在韶州曹溪南华山宝林寺圆寂,享年七十六岁。他二十四岁领受达磨衣钵,三十九岁正式剃度为僧,在宝林寺宣讲佛法教化众生三十七载,得道弟子四十三人,悟道脱俗者不知其数。达磨祖师所传衣钵,中宗皇帝所赐磨衲袈裟,永镇宝林道场。圆寂后一百多年,朝廷赐封为“大鉴禅师”。弟子法海所撰语录《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即《六祖坛经》,传诸后世。)


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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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2 11:46:06

有一个佛学群里,有一个管理员叫“诸法空相”。今天一直在转贴佛经,贴了几十条,长长的。他的座铭写着“佛法虽广难度不善之人”,我想,干脆看看他是不是善人。然后有了以下问答:

清:“诸法空相,请问你是人吗?”

诸法空相:“是”

清:“你是人的话,那么你所说的诸法空相就是假的了吧?”

诸法空相:“你不要乱说话。”

清:“我乱说话及不上你吧?你乱说那么多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诸法空相把我踢出该群。

 

这个有容乃大,他做得还真是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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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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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2 11:54:18

清溪:人家说“佛法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后他看你不是善人,所以把你给踢了,这合情合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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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即齐物

万事万物本平等

我们的心却经常觉得不平等

心先病而致百病

齐物,则百病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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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钓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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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2 16:25:12

以下是引用齐物先生在2011-07-22 11:54:18的发言:
清溪:人家说“佛法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后他看你不是善人,所以把你给踢了,这合情合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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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了解他所学的是什么佛法,但如果一言不合其自己的看法,就觉得别人不正确,那么错的只会是自己。我认识你之前,就是觉得自己聪明过人,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别人不善待自己,现在觉得那是很傻的。

我之前在一个很漂亮的论坛里混得很好,那时从来不曾批评人。后来我批评了管理员几句,就被踢出该论坛。我看这个诸法空相的,贴了一整天佛法的贴子挺难得的,就想看看他是不是佛法所讲的“本来无一物”的空相,结果只能说明他是善人,我是不善人。

本来,有“人”就不空了,有善人和不善人还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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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2 16:27:06

以下是引用齐物先生在2011-07-22 11:54:18的发言:
清溪:人家说“佛法虽广难度不善之人”,然后他看你不是善人,所以把你给踢了,这合情合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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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很合情合理,那个群人太多了,经常有人发一大堆的广告,我看到不想看了,于是猜测他们会像之前那个论坛的版主把我踢了,我才开骂的。不然,谁有空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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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07-22 19:40:36

我看到不想看了,于是猜测他们会像之前那个论坛的版主把我踢了,我才开骂的
=============================
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想事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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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2-05-02 17: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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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05-02 17:57:2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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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2-06-29 19:59:06

慧能继承的那个罐子,现在是不是传到齐物先生手里了?莲花主人煮面条的时候,齐物就用那个罐子盛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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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2-12-30 13:43:22

以下是引用清溪钓韵在2011-07-22 16:25:12的发言:

我不了解他所学的是什么佛法,但如果一言不合其自己的看法,就觉得别人不正确,那么错的只会是自己。我认识你之前,就是觉得自己聪明过人,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别人不善待自己,现在觉得那是很傻的。

我之前在一个很漂亮的论坛里混得很好,那时从来不曾批评人。后来我批评了管理员几句,就被踢出该论坛。我看这个诸法空相的,贴了一整天佛法的贴子挺难得的,就想看看他是不是佛法所讲的“本来无一物”的空相,结果只能说明他是善人,我是不善人。

本来,有“人”就不空了,有善人和不善人还空什么?

有人就不空了?这话怎么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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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被清溪钓韵静静的请出了健康乐园QQ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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